水石
2010-9-4 13:36:49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一直生活在内地,难得来沿海一次,所以在海边的这段日子每天我都会沿着海滩走上一段。不见到大海,不知道何为浩瀚,当我独自站在海边凝视着那条若有若无的地平线,海天一色的无限深湛仿佛要把自己的身影溶掉,而视力的尽头那泛白的遥远也把目光牵得生疼。转过头,高耸的灯塔直刺苍宇,渊亭岳滞,凝然若一个沉睡的守望。闻着潮湿的海风里泛出的咸涩味道,听海浪声声翻澜掠过耳畔,或伴着一两句鸥鹭若远若近的啼鸣,看层层无尽的潮汐一遍遍拂过沙滩,留下满地碎碎铺展的水沫飞琼碎玉般渐次隐去,脑袋里便浮出艾青的《礁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象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然而这是一片平坦辽阔的海滩,礁石不过是在脑海里隐现。倒是每次浪花褪去,平坦匀实的沙滩上总会有那么几颗洁净透润的小石头被留下来,大浪淘沙,没想到留下的竟然都是一颗颗珍珠,寥落地躺着,那么安静,那么莹莹可爱。它们形状不一,或圆或扁,如猴头,如猫耳,有的索性毫不规则,哈哈镜里走出来一般说不出是什么形状,而有的却又匠心独运形如罗汉或状类观音,让人难以相信是自然雕琢的结果。这些石头颜色也各不相同,有的通体透白,温润如玉,有的墨绿褐红、斑驳杂然似乎打翻了颜料坛,还有的仿佛披了夜色的外衣,黑漆漆躺在沙滩上宛如潮落后漏下的几滴墨玉。我每次都忍不住捡上几颗,这些石头在细细的沙滩上滚来滚去早已没有一丝一毫棱角,握在手里滑溜溜,凉沁沁,十分舒心,让人舍不得丢掉。一路上玩着玩着一不小心便带回了宿舍,索性放在玻璃罐里面养鱼一样地养着,日子久了居然存了满满一罐。空闲的时候就端坐在前面看着这些水石那么安静。我想,它们曾经在海上历经了多少狂风骤雨,浊浪恒沙,所以静静躺在这一隅,才会显得如此安宁,祥和,绽放着智慧般的光泽。我以为这就是水石的最高境界了,走过了惊涛骇浪,然后在平静的玻璃罐里安详地沉积智慧。然而不久我就被水石“出卖”。
那是雨过天晴的一个傍晚,新霁的天空异常深邃,蔚蓝色的海面上也风平浪静,一连几日的小雨,沙滩上已久无足迹,异常平坦,甚至海鸥都安详地栖落在粼粼的水面,轻轻衔起微澜打破的云影。这样祥和平坦的境地,让我觉得天地真的是被连日的雨洗干净了,仿佛被一双慈悲温柔的手拂过,一切都回归了灵魂深处的宁静。夕阳垂地里沐浴的这片海,在亭匀的呼吸里迎接夜晚的来临,淡定得犹如老祖母的微笑。我像往常一样在海滩上散步,看清澈的海水在沙滩上浅漾着,海水褪去时依旧会留下一两颗润盈的小石头。就像是熟睡的婴儿吻着母亲,一不留神就从嘴里漱出一颗珠子,那正是和婴儿的瞳子一样纯净的水石。我欣喜异常,轻轻地捡起来。
“呵呵,石头也捡。”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我从不曾听到这么沉实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海底传过来一般厚重而苍远,略显沙哑仿佛还带着沧海桑田里残留的风痕雨迹。我抬头,那是一个渔父,在对面不远处正笑笑地看着我,脸上的皱纹在他的笑容里风涛般掀起沟沟壑壑。老人衣衫褴褛,苍髯酡颜,坐在一艘破旧的小舟梢头,手里正拿着抛锚的绳索。
我红了脸,做错事一般低下头把这句话反刍了半天,一时无语。还好,我在这声音里没有找到揶揄的味道,尽管如此,还是有些许的尴尬,就像我小小的浅薄被忽然映在这平静如水的沙滩上了一般。
“这种小石头,多得是呢!”他豁达地朝我挥挥手,像是看出了我的无措,想拂去我面前的局促。
“没来过海边吧?”他一边走下小船把锚放上沙滩,一边在我身旁坐下,点起一支老烟袋。
“呃,来过,不过很少……”。
想起前两年第一次到海边的兴奋莫名,一路小跑,刚看到那些细沙一座一座山一样堆积在那里,就就迫不及待地捡起沙堆里散落的陀螺、贝壳来。这些贝壳大多数都被磨碎碰破了,很难找到一个完整的,但我依旧捡得很起劲,谁见过那么大的贝壳呢?后来到了海边才发现原来自己搜集的一大堆都是残破的次品,真正放在耳畔能被风吹出音乐的海螺还是在潮退的海滩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难道,今年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呵呵,如果你在海边长大,天天看到它们呢,还会捡回家吗?”
“不知道,或许不会吧。不过这些石头真的很好看呢,你看!”我把手里莹白圆润的水石递给他。
“恩,那是,不过这些石头到现在这个样子,可离不开海,离不开海里的形形色色的虫鱼,海里那些风浪,甚至这海边轻轻托起它的沙滩。”他拿着这枚白色水石,还真细细端详起来。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嗯嗯,不简单呐,从那样的大块头,到这么一点,得经历多少风吹浪打,啧啧,不简单啊!”。又转向我,“小伙子,这小小一块石头,可比你我年龄都不知差了几个数量级呐,呵呵”。
我不明所以,错愕地望着他。
他并不说话,吧哒吸一口烟,望着远处一个小小的港口。那里正有轰隆隆的装载机把一块块巨大的礁石装上大船,长达百米的货轮,装载机轰轰地运作一天才装满,然后巨轮的涡轮就卷起漩涡,在突突的闷哼里驶向深海。
“看到了吧,那些石头都是运到深海里养海参的,在那里它成为无数鱼儿的家园,然后会有水草在它们身上生根,再有千万年的海水浸蚀,山摇地动,风涛滚滚,然后它慢慢被冲到岸边,就会变成我手里这枚洁白莹润的小石头了,而这颗石头,千万年前也曾在海底山一般屹立,你能想象得到吗?”
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我拿着这枚石子,忽然好想捧着亿万年的岁月,我恍惚有一种时光错离的感觉。
“而再过千万年,它就变成了它们。”老人地上抓起一把细沙放在我面前。
沙子,我早就见过,它那么小,而且没有一丝光泽。
“当然你不会把沙子捡回去,除非它钻进了你的鞋子里被你带回去了,呵呵!”我不禁也笑出声来,这些天来每次在海边漫步鞋子都会灌进沙来,害得我回去每次都耐着性子把鞋子打扫干净。
“所以,越是久远的凝刻,越是坚实,而越是坚实,则越是碎小平凡不起眼。”老人的烟抽完了,他在船帮上磕掉烟灰,站起身来。
“小伙子,你当然知道大浪淘沙,你也很自然地喜欢这些淘出来的漂亮石头或者熠熠闪光的金子,可是站在大浪过后的海滩上,有谁想过这微渺的细沙粒碾过的岁月呢?”老人的笑脸饱满而沧桑,就像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托起一颗暗红的重枣。
我望着辽远的空天阔海,突然觉得自己直要融进这片广阔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