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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的平权改革
2011-7-25 14:04:49    来源:南方周末    我要评论(

    [导读:改革开放后,形成了两大得利阶层,靠接近权力的资本家与政府官员。民主选举才能既制约权力,也制约资本。否则,权力一定会与资本结盟。不能靠空洞的政治口号、良心或道德的力量。选举制度还能在第二次分配时监督制约政府。否则,政府有了钱,花钱的排序可能就是:先提高公务员工资待遇,再改善办公条件、住房,再换车、吃喝旅游,再城市改造,最后才是老百姓与边缘地区的福利。]

 

    寻找“改革正义”

 

    南方周末:“十二五规划”终于把“民富”摆在了“国强”之前。国富民穷的格局要变。问题是,有什么好办法?

 

    蔡定剑:很多动乱和革命,不是由贫困而是由不公造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公平已经威胁到中国社会的基础,很多人将之上升到价值层面批评改革开放。

 

    首先是有些改革观念要反思。当时有其道理,但后来往往变形为“只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一些官员和企业家不顾一切,利用机会的不平等,获得巨额财富。

 

    有人说,主要原因是改革不到位。问题是,要什么样的改革?公平的改革,才能消除这种不平等。

 

    南方周末:公平的确没错,但对转型中国来说,改革多以允许某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或某一地区的“试点”、“特区”开启,怎么看待这种“不公平”呢?

 

    蔡定剑:中国的改革是权力主导下,向未来摸索、试点的过程。有些发财致富的是边缘人,自己创业致富,这并非很不公平。

 

    改革开放后,形成了两大得利阶层,靠接近权力的资本家与政府官员。如“官倒”靠指标赚钱、海南以前有人倒卖汽车等,通过权力发财才不公平。真正的市场经济要有平等的起跑线,凭能力竞争。有特权,有垄断,怎可能有真正的市场经济?

 

    给深圳等沿海城市各种优惠,从普遍的原则讲,对其他地域不公平。但在特区内部应该是公平的。改革就是以不平等为基础推进的,但这要有地区补偿措施。

 

    南方周末:具体怎么操作?

 

    蔡定剑:这是改革的正义。通过税收上交、转移支付,让沿海补偿内地。对口支援也算一种,但要程序公正。现在,财政转移支付不透明。支出在哪些方面?有没花到政府自己身上?不清楚。

 

    另一种更重要的公正是提高劳动者收入。日本实现强国计划后,却打了“二战”。战后反思,经济发展是为了提高国民生活水平,所以才有工资翻番计划。国民财富与百姓收入同步提高。

 

    南方周末:但是权力强势主导的改革,是否会被锁定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状态,导致很难实现这些目标?

 

    蔡定剑:现在的确还没有先富带动后富的具体路径。或者说,有口号,也有路径,但没有动力和能力去做。需要靠具体的制度建设。

 

    除了转移支付,在微观层面,企业要承担责任,给工人更高报酬,对先富起来的人,按照收入水平征税。

 

    工人与农民的组织权利要落地

 

    南方周末:需要怎样的制度建设?靠企业主动承担责任?

 

    蔡定剑:工人零散,资本强大。工人应有组织起来谈判的权利。政府不应直接冲在第一线,成为大家不满的对象,应成为第三者,既不代表工人,也不代表资本家。

 

    不要统一规定最低工资,企业困难时,工人可能愿意接受比最低工资更低的工资。

 

    南方周末:农民最大的资源是土地,但征地的财富转移高达几十万亿。现在,集中居住、大规模拆村造城,农民在继续受损。把土地明确给农民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蔡定剑:不一定要私有化。有的村存在集体观念,但土地村民承包。如果无法私有化,土地集体所有也未尝不可,可以尝试股份制。股东开会决定重大事项。集体与被集体,有本质的区别。

 

    教育公平与民族平等

 

    南方周末:对底层民众来说,通过教育改变命运是一条好途径。但教育领域往往有三种学生:公费生,自费生,条子生。这种情况下,怎么谈教育公平?

 

    蔡定剑:那些具有同样自然禀赋和愿望的人,应该具有同样成功的前景。这不仅要求宪法权利平等,还要求政府对现实存在的教育、就业、资本获得、地区歧视等采取积极手段,进行矫正。

 

    有时是表面平等,实际不平等。九年义务教育,城市比农村的基础好,用一个标准公平吗?比如英语考口语听力,有的农村孩子连设备都没有,怎样公平?

 

    教育资源的投入,要相对均等。不能偏城市、重点学校。政府应通过补贴鼓励优秀老师去落后地区,教育资源的分配应该按人头而非地区来。大学也是这样,北大清华投好几个亿,其他大学就少得多。

 

    南方周末:民族问题上,如何实现平等?

 

    蔡定剑:应该促进平等的社会政治权利,要反思传统的优惠政策。如果只给大量救济和优惠,长久来看是有害的。少数民族的权利与民族区域自治还有待全面落实。

 

    为什么美国不怕联邦会分裂?因为有违宪审查制度,选当地人也没关系。

 

    尊重比给救济更重要。法治国家,那么多移民、宗教、种族、语言、文化,怎么融合起来?尽量做到一切平等,谁都有希望得到尊重。先要有机会平等,才能谈适当的救济和优惠,界限要清楚。

 

    南方周末:万一,企业内部有一些有意无意的民族歧视怎么办?

 

    蔡定剑:法院可以判一两个案子,胜诉了,少数民族会觉得自己被公平对待。政府应该提升少数民族获取平等的能力与机会,使其感觉到人格上的尊重。

 

    政治权利第一,社会福利第二

 

    南方周末:上面谈到税收、劳资、工农、教育、民族等各个方面,要想达到合理的状态,说到底,需要权利的平等。权利平等我们追求多年,突破点在哪里?

 

    蔡定剑:政府以前一切都包,谈不上什么公民权利。市场改革开始时,有很多权利缺位。

 

    但即便在发达国家,这也是一个过程。自由资本主义时代,政府完全不管,社会贫富差距拉大。马克思的时代,一些人把牛奶倒掉,一些人饭不裹腹,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冲突。

 

    1930年代,危机爆发,社会不可持续,政府开始介入。凯恩斯主义流行。工人反抗、妇女运动、黑人运动风起云涌。弱势群体们首先争取的是政治权利。19世纪后期要求普选权,选举政府。20世纪初妇女争取权利,随后是种族平权。一直延续到1950年代,才基本完成这个过程。

 

    南方周末:这意味着,首先要让政府权力来源于民众,受控于民众?

 

    蔡定剑:对。民主选举才能既制约权力,也制约资本。否则,权力一定会与资本结盟。不能靠空洞的政治口号、良心或道德的力量。

 

    选举制度还能在第二次分配时监督制约政府。否则,政府有了钱,花钱的排序可能就是:先提高公务员工资待遇,再改善办公条件、住房,再换车、吃喝旅游,再城市改造,最后才是老百姓与边缘地区的福利。

 

    选举制度不只保障权力的稳定交接,还是保证社会公正的根本措施。

 

    南方周末:也就是说,弱者的政治权利会给自己带来基本的社会福利?

 

    蔡定剑:在美国,罗斯福新政分两步,一是政府救市、刺激经济;二是1930年代出台了大量保护劳工权利的法律,保证工人组织工会、受教育以及社会福利的权利。德国更是将社会福利作为个人的财产权加以保障。如果德国政府没有提供养老、医疗服务,宪法法院会判它侵犯了公民的财产权。

 

    那时美国出现了一个重要的理论,罗尔斯的正义论:它认为不公是社会的基本结构造成的,现实中,公民的权利义务并不公平。一个人生下来,社会地位和自然禀赋有差异,而政府的使命,就是实现社会正义。

 

    国家被认为是实现社会公平正义的代表。避免自由资本主义那种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罗尔斯把权利分成了几个层次。

 

    第一个层面,公民的自由、财产、生命、政治权利绝对平等。

 

    而在社会经济权利层面,首先应该遵循机会平等原则,其次也应有差别原则。它跟政治权利不一样,不是绝对平等,是相对平等。

 

    南方周末:差别原则是说有时也要讲不平等的分配?

 

    蔡定剑:只有在给弱者以补偿时,这种不平等才是可以接受的。就像用公共财政发红包,只能发给弱者。政治权利要绝对平等,社会经济层面承认差别。

 

    南方周末:很多地方政府发红包,根据本地人外地人来区分。

 

    蔡定剑:不仅如此,引进“人才”时,还给老板奖励汽车,给他们的子女高考加分。这种社会权利的不平等,首先是政治权利缺失。政治权利的缺失,是经济社会权利缺失的根源。

 

    今年(指2010年)修改了选举法,农民跟城市居民平权,这还是表面的改变。

 

    如果一个城市,如东莞,有三分之二是外地人口,却没有选举权,本地人都成了管理者,外来者是打工者,政府自然就是一个维护资本的政府。如果政府选举产生,外来人也有投票权,就不仅仅是维护资本的政府,有可能变成一个维护工人利益的政府。当然这也有问题。但会通过选举来平衡,上台下台,就是资本跟劳工平衡器。

 

    一个机会平等的社会,给每个人以希望。应强制要求企业不是根据民族、长相(不能贴照片在简历上)、政治面目、关系来用人,而是以岗位要求来用人。

 

    但是,不能像计划时代追求结果的公平,只能机会公平。否则,社会就没有动力和竞争。天赋有差别,对能力不行的人,适当二次分配。

 

    南方周末:换言之,在权利平等之后,不能过度地二次分配,否则就会保护懒人。有数据说,美国1975年被归入最穷的五分之一的人口,到了1991年,只有5.1%仍然属于这个群体。

 

    蔡定剑:保护懒人是发展的一个致命伤。但现阶段的中国,在具体制度上,歧视还无所不在,很多人被排除在权利与福利之外。

 

    美国最大的吸引力是机会公平,鼓励人奋斗。黑人的民权运动,推倒了歧视的高墙,奥巴马才有机会做美国总统。

 

    南方周末:现在很多人之所以被排除在福利体系之外,是因为财政承担能力

 

    蔡定剑:并非没有财力支持,财政比GDP增长得快多啦!但是,很多财富被不公正地分配掉。第一次分配不公正,第二次分配权力又自肥。很多人考公务员,都知道有利益。全国公务员耗去了财政的35%到40%。发达国家,政府养公务员的不超过15%。用于社会福利的要超过财政的50%,我们只有8%到12%。另外,花在维稳、直接投资上的也太多了,还有很多流到权力接近者身上。

 

    香港经验:建立平权委员会

 

    南方周末:具体来说,要怎么改变这种现状?

 

    蔡定剑:第一步是放开户籍限制,实行居住地制度。平等地选举,改变政治生态。

 

    第二步是实现社会经济权利的平等。每个人在经济竞争中是公平的,社会所有的职位都平等地向所有人开放。

 

    第三步,社会福利的分配也应平等。现在的社会福利和机会都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社会差距拉得很大。大坝里外的水位差距很大,一旦冲垮怎么办?部分人被养得很好,就不肯改。改革越早越好。

 

    南方周末:香港1996年建立平等机会委员会,内地可以借鉴哪些经验?

 

    蔡定剑:反就业歧视法、平等机会委员会两项制度推出,是反歧视的重要措施。对个体与国家的发展,都很重要。

 

    香港的这个委员会受理申诉,进行救济。它是一个半行政性的机构,免费、便利,没有诉讼那么复杂,致力于消除性别及残疾歧视,推动男女之间、残疾人与健康人之间的平等,负责制定性别歧视条例、残疾歧视条例、家庭岗位歧视条例等。香港靠这个解决了90%的平等问题。

 

    建立社会公平的制度是未来的趋势。近些年,在台湾地区、香港地区、韩国都建立了这样的机构。欧洲是1990年代中期才发展起来。欧盟经济一体化,把反歧视看得很重要。资本整合了,如果没有统一的劳动力市场,就做不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我们需要在这方面立法和设立制度。反就业歧视是涉及到中国深层经济发展的问题。人力资源有效开发,能激发社会的创造性。

 

    南方周末:平等机会委员会有权力罚款吗?

 

    蔡定剑:有的是调解的,有的是准司法性的。如果雇主不服,要去法院起诉,胜诉的机会很少,法院可能判得更狠。杀一儆百。

 

    南方周末:如果涉及到政府怎么办?

 

    蔡定剑:香港几任平等机会委员会主席都比较独立。有一个判行政当局失败,结果不受政府欢迎,下台了。后一任跟政府跑,又不受老百姓欢迎,他也下台了。

 

    南方周末:我们有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华妇女联合会、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等,也有妇女权益保护法、残疾人保障法、老年人权益保障法、教育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等,似乎起不到这种作用。

 

    蔡定剑:它们是行政机构,起不到这样的作用。平等机会委员会跟妇联、残联功能完全不同。这些法要有效,要有投诉机制,有专门的执行组织。

 

    政府可提供空间建立一个民间机构,开展民间评价,公布那些有就业歧视的企业。只要形成舆论,企业就会忌惮。北欧有议会监察员,凡是企业有违法行为,都会上他的黑名单。

 

    企业手册上不能有歧视性的内部规定。比如南方周末,招聘时就不能有歧视。

 

    要有NGO帮助弱者平等参与。一是培训弱者,帮助弱者诉讼。陆军的“肝胆相照”(注:乙肝公益网站,陆军为其权益版版主),就是做这些事。如果有很多这类NGO,社会将非常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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