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煮鸡蛋
2010-7-21 14:19:05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妈,您别忙活了,我们得走了,还得赶八点半的火车呢,现在都八点了。”装完弟弟的行李,我推着车走到门口,对还在厨房里急急火火忙碌的母亲说。
“等着等着,就来了!”母亲一边往外小跑,一边把碗里的鸡蛋一个个装进那个外面套了一层薄薄棉花的塑料袋——这个袋子那是母亲专门为了我们发明的,既防震又保温——刚出锅的鸡蛋,滚烫,母亲每放进去几个就吹吹手。
“快带上这个,路上吃,刚煮熟的,我还放在这个塑料袋里,外面再包上棉絮,一时间凉不了。”
“妈,就我一个人,十来个小时就到了,哪里吃的了这些,火车上都有饭的,带上三四个就够了。”弟弟为难地说。
“快带上,家里鸡蛋多着呢,吃不了到那里分给同学啊。每年都是在家不到正月十五就开学,多带点,就当是把过节的蛋吃了”母亲边说边把袋子用细棉绳扎好。喜庆日子吃鸡蛋,直到现在还是家乡的习惯。
“行,那带上吧,再磨叽会就赶不上火车了。”我对弟弟眨眨眼,接过母亲手里沉甸甸热乎乎的鸡蛋。
我知道弟弟的苦衷,现在赶上春运,火车真的不好坐,我们这又是小站,没有那么正规的秩序,上车下车挤挤扛抗的,到不了北京,鸡蛋早被挤得稀巴烂,况且十几个小时的路,这样寒冷的天气,热鸡蛋一会就变成了冰蛋,确实很难处理。但我更理解母亲的心情,这些热腾腾的鸡蛋,是母亲的一片暖意和牵挂,不带上,会让她难受好几天的。望着母亲自顾自的忙碌着往弟弟鼓鼓囊囊的兜里塞,说着重复了一百遍的碎碎的嘱托,瘦瘦的背影里翻飞着几许白发,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多少的日子啊,母亲就是用这热腾腾的鸡蛋,送我到千里之外的南京,而今天,母亲又用同样的温度,送弟弟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了……
小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吃上几顿肉,平日里的一些红白应酬,都落在鸡蛋身上。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会烧荷包蛋茶;谁家媳妇生了孩子,近邻远亲的都要随礼,叫“送米面”(因为没钱,一般是有米的送一斗米,有面的送一筛子面,时间长了就叫送米面了)。遇上个别家里比较宽裕的,才会送上几十个鸡蛋。端着摞得小山一样的一斗鸡蛋到主人家,那时是极有面子的事情。也只有坐月子的媳妇才有天天吃鸡蛋的待遇。在日常的时候,能吃上煮鸡蛋,已经是奢侈了,通常是生了大病,才拿出积攒着防来客或送米面的鸡蛋来补一补。平时的小节气元宵啊端午什么的都会煮上几个鸡蛋算是吃大餐。还有就是我和弟弟过生日,母亲会毫不犹豫把积攒多天的鸡蛋和盘托出,每次她都会说,“你们俩真是有福气,正月里的生日,刚好赶上春节这大节气,又是农闲,每年都有功夫给你们煮鸡蛋吃。我就没你们有福,生日刚好赶上收小麦的季节,那焦麦炸豆的,生日早不知忘哪去了!”然而有时候赶不上农忙,她照样也是做一碗捞面了事,一生节俭惯了的母亲,主要还是舍不得。
鸡蛋还有药用。那时一般的小病都舍不得花钱买药,嗓子肿了,能熬的就熬过去了,实在不行就喝个生鸡蛋;上火了,也打个鸡蛋穗汤拌上白糖就算是去火药了。说也奇怪,都说物以稀为贵,物稀竟还可以入药,这些小病小灾的,吃上几回“鸡蛋方”,还真就好了。鸡蛋既然成了必不可少的药品和社交品,养鸡自然也成了家家户户的必须。但一般的家庭也不会养太多,因为在当时鸡仔和鸡食都是不小的成本,特别是在鸡仔的时候,又要防病又要保暖,得有专人看护,一兜子的功夫,农闲还可以,农忙就错不开人手来。所以一家也就顶多养个十几只。我家那时候算人口大户,养着十来只母鸡。记忆中母亲总是在院子里咕咕的叫鸡仔喂食或是在院子里清扫鸡屎的身影,从早到晚,天天,年年。母亲养鸡已成了习惯,甚至是一种寄托。有一年春天我出差经过家乡,顺便回家看看,那天母亲刚好去走亲戚了,我时间很紧,怕见不着母亲,父亲说,你放心,你妈一会一准回来,她呀,不放心她那二十只鸡仔!果然,我等了一会母亲就急急火火回来了,正是喂鸡仔的时间。
从上初中开始,我改为了住校,学校在四公里远镇上,一星期才回家一次。每次我从家里回学校,不管是周末还是假期开学,母亲总会煮上几个鸡蛋让我带上。“小孩子家正长身体呢,得多补补”,母亲总这么说。那时在班里当着同学的面拿出妈妈热腾腾的鸡蛋是很自豪的事情,自己吃一个,其他分给同学,在浓浓的煮鸡蛋味道里听伙伴们的啧啧赞叹声,看隔壁小伙子口水直流,那种自我的满足,呵呵,真是难以形容啊!后来上了县城里的高中,每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来,母亲总是会算好了日子,提前就把鸡蛋煮好,然后用棉布包起来,放在锅里热着,然后自己去村口接我。临走的时候又会照例煮上几个鸡蛋让我带上。高中的同学也来自全县的各个地方,还有不少是县城的,家境好的不少。他们周末回来常常带着各种我没有见过的小吃,比煮鸡蛋好看许多,也美味了许多。妈妈的煮鸡蛋,不但不能带给我骄傲,反而渐渐成了累赘,我有时甚至不好意思在同学花花绿绿的小吃面前打开我破旧的小包,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和他们分享鸡蛋里这些淳朴的味道。然而扔掉又可惜,我每次都趁同学睡熟了才拿出已经冰凉的鸡蛋偷偷吃掉。有一次,我又在深夜偷偷拿出妈妈的鸡蛋,恰好一个城里的同学起来上厕所,看到我手里剥了一半的冰凉的鸡蛋,他一脸惊奇地说“怎么,晚上没吃饭吗?我那里还有好多香肠,别吃这个了,太凉了会吃坏肚子的。”说着就拿来一大把透着诱人香味的双汇火腿,那些有着各种漂亮外形的火腿,仿佛一个个骄傲的公主,满身的珠光宝气,我看着手里灰姑娘一样的煮鸡蛋,那种曾让我自豪的满院飘香也仿佛透着泥土的小气和庸俗。从此我再也不带煮鸡蛋。每次妈妈拿出来热腾腾的鸡蛋,我就当场吃掉,吃不完的就在路上扔掉。
考上大学以后,第一次离家千里,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母亲格外不放心。一次煮了二十多个鸡蛋,沉甸甸的一兜。我实在不想带,在小小的县城,这已经是我兜里不敢露面的灰姑娘了,到了那六朝古都帝王霸气的南京,我无法想象自己还有怎样的勇气拿出这些煮鸡蛋。南京离家乡不近,再加上火车站里的等待,路上怎么也得十几个小时,外面包上再厚的棉花,鸡蛋也热不到我走到南京吧。我再四说不带,母亲执意要给,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从里面拣了五六个比较小的放进了包里,然后上上小锁,其他硬塞给了母亲,任母亲百般劝我。最后见我实在不愿,母亲黯然把剩余的十几个鸡蛋放在身后,又再三的叮嘱我在车上要看好自己的东西,把钱装在内衣的口袋,车上饿了就买着吃,别舍不得,出门在外别委屈了自己。我频频地点着头,泪水悄悄滴到手上,滚烫,就像从母亲手中接过的煮鸡蛋。但我不能让母亲看到,免得她也忍不住掉眼泪。
终于上车了,阳光很耀眼,窗外的田里的玉米、大豆扑簌而过,一棵棵都饱满而殷实,闪出一层层绿光,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看着我就想起爸妈在田里劳作时滴下的浊浊汗水。熟悉的村庄一排排向后飞速倒退,早已洗去了昔日土坯颓垣的旧面孔,很多都是红瓦白墙的小洋楼了。我摸着兜里尚留着家乡余热的鸡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碎成了蛋糕。一定是刚才挤车的时候弄碎的,我包里东西本来就多,这些本来就脆弱的鸡蛋想必是在高压下不堪重负,玉碎了。车上人很多,大都是学生客流,看着他们手中花花绿绿的食品,我有一次羞涩地想到兜里那些已然摧萎的灰姑娘。于是在一个小站里,我悄悄下车把那些鸡蛋全部丢到了路边的垃圾桶。背包轻了许多,但我心里却沉沉的,我好像又看到了爸妈浊浊的汗水,还有母亲送我时的黯然目光。想着母亲回家时手里被我推回去的鸡蛋和母亲悻悻的样子,眼泪又一次在打转了,时代变了,鸡蛋早已不是什么奢侈品,可是母亲疼爱我的那颗眷眷之心从未变过啊!
后来,入学后的一个月,我写了封家信,简短叙述了我入学的经过,免得他们担心。当然,不曾提到我路上丢弃的鸡蛋。没想到父亲很快回信了。他说,那天母亲回家后不住和他嘟囔着,孩子只带了那几个鸡蛋,路上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好,她提着那些被我退回来的鸡蛋,几乎是流着泪回家的。父亲还说,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母亲只有一想起了那些鸡蛋,就特别难受。我的心又隐隐疼了起来,鼻子也酸酸的,我有多后悔自己的无知啊!那些热腾腾的鸡蛋,是母亲的一腔暖暖的爱子之心啊!我硬是为了自己所谓的面子和方便,拒绝了母亲的好意,这轻描淡写的一次拒绝,无异于剥夺了母亲疼爱孩子的权力,多年来的积淀一朝决堤,母亲又怎么能不伤心落泪呢!
我帮母亲把那些滚烫的鸡蛋全部塞进弟弟的背包,然后,边走边安静地听着母亲那重复了多少次的叮咛,一如当年我第一次出远门。时间不早了,我终于骑上车,挥挥手,然后前进。我想,我会在路上告诉弟弟,无论什么时候,哪怕你真的吃不了,哪怕你真的在路上很不方便,都一定要收下母亲的煮鸡蛋,一个都不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