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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与三个十年
2010-7-19 10:33:37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已经有十年没回七里岚了,那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进村的路逼逼仄仄的,靠山临崖,曲曲折折,不通车,后来能通自行车。山的深处是高大的松柏的海洋,一年四季都透着绿色。近村的小丘小岭上,种满了桃、杏、梨和苹果。春天繁花似锦,秋天,树上结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实。村东是一条浅浅的刚能没膝的大沙河。河水清清亮亮的能一眼望到底。小时候,夏天我曾在河里戏水,和小伙伴在水里捉鱼儿。
  
  村口有棵大槐树,枝叶茂盛,树干似铁。春天开一树如雪的槐花,夏天像一座绿塔。进村、出村的人常在这里站地,就像古诗里的长亭、短亭。从大槐树迎着山坡走上一里路,村里那个烟囱最高的四合院,就是我的老家——我奶奶的家。
  
  走进四合院,东西两边是厢房,西厢房是磨粮食的驴拉磨的磨坊,东厢房是存储粮食的仓房。坐北朝南的是奶奶居住的上房。南屋一溜三间红砖瓦房曾是我的婚房。
  
  奶奶上房高高的门槛上有三个深深的斧痕,那是我们父子的杰作。也是奶奶逢人便说的故事。
  
  那年我八岁,娘带着我顶着漫天的大雪,从青岛过来,给奶奶拜年。山路难行,走到村口,母子俩早成了雪人儿,正在凄惶时,就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小人儿。我眼尖,认得是奶奶,就嗷——的叫一声,扑到奶奶的怀里。
  
  奶奶在家里早就生了火,烧热了炕,好温暖啊。屋里屋外就像是两个世界。娘进了家,重新梳洗了,就和奶奶、婶娘们围着炉灶坐地说话。我就像个猴子般窜上蹿下,忽然,我有了发现,就高声叫道:奶奶,你的门槛,怎么有三个大坑啊?奶奶说:那是你爹那个坏种干的。我就抗议:奶奶,俺爹是解放军,不是坏人!奶奶哈哈笑了,骂道:小兔崽子,真是你爹的儿。这么个小伢子就知道护短哪。我说给你听。打小鬼子那时节,你爹也就十五、六岁。那光景,村里到队伍上的牺牲了好几个人。你爹天天吵着要去当八路报仇。我就是不让他去。这天闹得凶了,他正在劈柴,就拎了斧子,冲着这个门槛狠狠的砍了三下,说是不让走也拦不住我,就是要去当八路。你看见了,这就是他砍的三个洞。当天晚上,他就跟着队伍跑了,直到共产党坐了江山,我晚上才能睡消停。那些年,一听到枪声,奶奶夜里就做噩梦,就爬起来倚着墙,一直坐到天明。孙子,你说你爹是不是个坏种?
  
  俺爹不坏——满屋子都是我的尖叫声。在长辈们的笑声里,我跑到磨坊里找了把劈柴的小斧子,对着我爹砍的三个大洞,狠狠的砍了三个小洞。我冲着奶奶高叫着,俺爹是好人,我大了也不在这屋里呆着,我也去当解放军!
  
  看着我幼稚的举动,奶奶和大人们都笑出了眼泪。奶奶就对娘说,老话怎么说的,真是有种像种。又转过脸来,抽出个烧火棍对我骂道:小兔崽子,反了你了,看我不敲断你的骨头。吓得我,一下子钻进了柴禾堆里。
  
  照着家乡的风俗,春节,初三、初四拜姑姑。我有四个姑妈,除小姑妈待嫁外,三个姑妈都嫁在了山外人家。初三一大早,奶奶歪哒着她的一双三寸小脚,把我送到了村口老槐树下,一遍遍的叮嘱道:记住了,往前三里是大姑妈,再往前三里是二姑妈,末了三里是三姑妈。来家时,同了他们一起回来。到人家嘴要甜,要给姑爹姑妈磕头。我道一声:记住了,撒丫子就跑下山坡去了。跑到跑不动了,回头一望,奶奶还站在老槐树下。
  
  初三、初四拜姑妈,随着次数的增多,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的知道,我的这些姑妈的家都是普通的农家,也都是革命之家。最早的姑父,三十年代就是地下党员了。他们无论在战争年代支前还是在解放后搞建设,都是乡村的基层干部,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奶奶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但她心明眼亮。
  
  十年过后的那个春节,我第一次从部队回来探家,也是第一次自己回家给奶奶拜年。我买了很多糕点,还带了一个写了寿字的大蛋糕,那是爹娘关照的。我特意穿了一身新军装,一米八的高个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分为惹眼。一路上乡亲们就在互相传,前街三奶奶的大孙子回来啦。走上坡道,我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大槐树前。那是我的奶奶,一个个头刚刚够一米五的小老太太。我快步走到槐树下,放下提包,给奶奶行了个军礼:报告奶奶,我回来了。奶奶这个乐啊:小兔崽子,你长成大汉子了。我趁奶奶不注意,一把托起,把她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的向家中走去。街上的乡亲们看见了,都拍着手叫好:三奶奶,你真好福气啊。奶奶高兴的合不拢嘴,任凭我扛着她,一直走到家。
  
  和十年前一样,屋里早就生了火,烧热了炕。不同的是,爷爷在几年前去世了,小姑妈早已出嫁。家里就剩了奶奶一个人。晚上,祖孙俩上了炕,我把带来的糕点都搬到炕桌上给奶奶看。奶奶就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不停的说;啧啧,这些个好东西,得多少钱啊,得值一头猪吧。孙子,这些糕点,赶明儿给你姑妈们送去尝个新鲜,这个大蛋糕,俺留着给乡亲们稀罕、稀罕。
  
  这晚上,奶奶执意要包饺子给我吃,可家里一没有菜,二没有肉。奶奶捣烂了些个准备换油吃的花生米,拌了些红糖算作饺子馅。看着奶奶清苦的日子,我流了泪。奶奶叹口气,对我说,孩子,奶奶亏待你了。这些年咱这山里学大寨,啥也不让养了,啥也不让干。今天你斗我,明天我斗你,田也撂荒了,山也撂荒了。有人家都出去讨饭了。你二姑父在村里当支书,人家开他批斗会,说邓小平说白猫、黑猫捉住老鼠是好猫,他又增加了个紫花猫,这不是,腰也给打坏了。大过年的躺炕上哼唧哪,真作孽啊。这共产党的队伍上八成是出了奸臣了。初三初四拜姑妈,你去看看他。奶奶不识字,她的知识都是年轻时,从戏文里听来的,凡是革命队伍里出了坏人,他就说是出了奸臣。
  
  奶奶的生活其实不应这样清苦。我娘每个月都从城里寄个三十、五十元的给她,这些钱在当时足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但奶奶靠刨地为生的子孙多啊,她把钱都散出去了。就是村里的乡亲,她也乐于救济。她当过妇救会主任,带领乡亲们做过军鞋、送过公粮。她只是一直弄不懂,咱自己的人坐了江山,日子怎么过的还这么苦?在我探家的日子里,她问过我几次,我老老实实的告诉她:奶奶,俺是个小兵,俺也不懂。她就自言自语的说:你爹他能懂,但他不会说。唉,要不是这么瞎折腾,你爷爷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
  
  一连几天,我白天出去访亲探友,晚上就在绿豆大的煤油灯下和奶奶拉家常,听她唠叨。
  
  我探亲归队后,小姑妈曾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你给奶奶的那只大蛋糕,她一口也没吃,整天拿给人家看,说是她大孙子从老远的大城市给她捎来的,后来,蛋糕长了毛了,她还舍不得丢。
  
  时间又过了十年。在春节,我携了妻子回七里岚举行婚礼。妻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的清秀甜美,因为是新婚,穿了一身大红的锦缎。妻是个城里长大的姑娘,没走过山路,没遭过罪,看着傍山临崖的山路,又惊又怕又累,一路上就撅着嘴。那天雪下的很大,山里的积雪很深。走到村口时,天已经暗了,飞雪迷蒙中,我看到了老槐树下那个影影绰绰的小小人影,是奶奶。我拉着妻的手,一起向坡上跑去,雪已经几乎埋没了奶奶短短的腿。妻一下就感动了,她知道奶奶在大雪里等了她很久。妻禁不住哭了。奶奶赶紧帮她擦泪:这么俊的姑娘可不敢哭,让风皴了脸就不好看了。嘴里还念叨着,闺女,这山里的道不好走,真真委屈你了。妻不哭了,奶奶就拉了妻的手往村里走。
  
  听说村里来了大城市的新娘子,村里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乡亲们自动的燃起了鞭炮,小小的山村提前开始了新年。走在村道上,我发现村里添了不少的新房子,稍远些的打谷场边上,还有了二层的楼房。村里的人气明显的旺了,家家烟囱里都飘着乳白色的炊烟。
  
  与十年前的冷清不一样了,我家四合院里,里里外外都是人。姑妈叔婶都回来了,屋里屋外都响着锅碗瓢盆。乡亲们有提着猪头、提着鲤鱼来的,有拎了鸡鸭、拎了野味来的,也有抱了菜蔬,担了面点来的。也有扛了桌椅板凳来的。山里人朴实,贺礼不在多少,表的是个心意。看得出,改革开放,小小山村富裕起来了。
  
  奶奶高高兴兴的把我和妻领到新盖的南屋,那是村里最漂亮的红砖青瓦的房子。明亮的窗子不再是祖辈相传的菱窗糊纸,而是透明的玻璃。窗上都贴着鸳鸯和大红的喜字剪纸。奶奶说,你们这回来了就不走了,在这里给我生个重孙孙。说得妻红了脸,丢开我跑上屋里去了。
  
  婚礼也没什么程序就开始了,我们双双给奶奶鞠了躬就算结束了仪式。妻先前一直心里打着小鼓,不知道乡下人要怎么折腾新娘子。我那些叔伯兄弟们还想着闹房哪,奶奶发下话来,现在文明了,不时兴过去那些个老礼。酒宴开始的时候,奶奶把妻拉上了炕和她并肩坐着,还说城里的姑娘不会盘腿,给妻一床棉被坐着。这下姑妈婶娘都不干了,一起嚷道:娘,你可不敢这样宠孙子,俺这些娘们儿长这大,都没上过炕吃饭,你可不能坏了规矩。奶奶说,北京城里他邓大叔说要精神文明哩,俺这新规矩就从长孙媳妇开始。奶奶的话,把屋里屋外的宾朋都逗笑了,齐声喝彩,说老太太说的有理。
  
  这顿喜宴吃了三天三夜,有喝醉了的,就倚墙睡,醒了接着吃。有人回家了,新来的人借了他的座位顶着继续吃。妻有些吃不消了,悄悄对奶奶说,奶奶,这算啥规矩?奶奶说,累了,困了,你就到南屋歇着去,奶奶这里没规矩。
  
  这顿喜宴吃罢,村里支书夸奶奶:三奶奶,你这个头带的好,破了不少的陋习和旧规矩。村里就你辈份大,你这么着,比俺这些村干部说话都管用。奶奶说,俺这孙媳妇是城里人,俺办这事,就得用人家城里规矩。这么着文明。据说,奶奶这个文明还真影响了不少人。
  
  最后一次回家探望奶奶,时间恰恰又过了十年。这是个初夏的季节,满山葱翠,栀子花、海棠花开得正艳。这一次我和妻携了儿子一同前往,让奶奶认认她的重孙子。这时奶奶已经九十五岁高龄了,她躺在床上,不能再到村口老槐树下迎接她的孙子了。
  
  奶奶已经完全老了,脸上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她的大脑已经糊涂了,记忆也出了问题,就算身边最亲的人也不大记得了。她常常喊我的叔父二姐夫,常常喊我的二姑父大侄子。虽然她经常在他们两家住。但是,当她看见我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来了。婶娘让她猜,你看谁来了。她马上说,是我大孙子。婶娘又指着我的儿子让她猜,这娃是谁家的?她立刻说这是重孙子,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婶娘当时就嗔道:娘,你真偏心,俺整日在你身边你假装不认得,大孙子大老远的,这些年才回来一趟,你倒没认错人。大家都笑了,奶奶也跟着笑,笑得老泪纵横。她一边拭着泪,一边自言自语:大孙子忘不了,这小兔崽子是俺的根根。
  
  奶奶看见了她的重孙子格外高兴,浑浊的老眼里,仿佛有了光彩。儿子已经上学了,已经懂事,一口一个老太太,喊得奶奶心花怒放。于是奶奶好像又恢复了记忆,拉着重孙子的手,给他讲,她已经给人们讲过几百遍的,关于她家门槛上三个斧痕的故事。儿子听罢就咯咯的笑,差点笑的背过气去。笑完了,儿子就仰着头认真的问我:爸爸,奶奶的故事是真的吗?是真的,我认真的告诉他。奶奶讲完了她的故事,问她的重孙子:重重,你会不会也学你爹的样,在上边砍洞洞啊。儿子响亮的回答:不砍,那样不文明。老太太满意的笑了,好,重重好,不要学那两个坏种。
  
  这之后,我又回过一次家乡。那是因公出差,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匆匆来去,那是因为,奶奶已经不在了。
  
  十年没回七里岚了,不知道村口上那棵老槐树还在不在。常常在梦里回到那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婚房,有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果林、熟悉的大山和山上阵阵的松涛,松涛响处的林间有我爷爷、奶奶的坟茔。我梦到最多的是那棵老槐树,树下依稀还能看到奶奶那瘦小的身影。她在那里等候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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