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里的那条老街
2010-1-22 11:12:25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编者按:通篇以老街作为背景,写出了对历史的拷问和对生命的感悟。
我们存在的世界很奇妙,作为世界的参与者,我们无法决定它的发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向我们走来的:也无法决定它的未来,不知道她能和自己相处多久,只能选择承受和观察,体会那种宁静中的感动,比如面对一条街道,一条老街道。
邯郸是一座古城,从西门口往北走,两华里多长的小街就是北城街了。一条街安静地躺在城市的躯体上,街的两边基本没有高层建筑,老房子的砖吐露着斑驳的青。因为这道街是邯郸老城的象征,去年,城内中街所有的临街房屋外墙上都涂了青,以示古老,就吸引了天南海北游客的眼球。一条街或者真的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仔细考量起来,就不一样了。每个人的生命中一定有一条街道,有一座老房子,它们和你的童年息息相关,对于我来说,这条街,就是邯郸老城的北城街。她是我心灵深处无法抹掉的梦,我走到哪里,它都跟到哪里。
说实话,邯郸老城的北城街并不是我生长的街道,我生长的街道在离她不远的河坡街,北城街是我的母亲生长的地方,我把她称作母亲街。不知是变化,还是造化,每次走进这条古老的街道,心中翻腾的生命信息都不一样,街道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一个人在一条街道里生活的久了,这条街道就有了你的温度,你的气息,甚至保存了你的语言信号。北城街还有一些槐树,它们和生活在这条街道的人们具有和肉眼看不见的联系,当对一棵树说话的时候,相信树木肯定是能听得懂的,它一定可以听得懂的,它们可以保存你的信息,再把你的信息在合适的时候转交给你的后人。
阳光照在街道上那些凹陷的墙上,一朵朵地枯萎了,好似是一个人的苍白的脸,我不知丛台公园的花朵们是不是能感受到这一点。我很想顺着阳光反弹出去,弹回到旧世纪的沉重,古老的街道,灰色的脸,瘦的石榴树,椿树的芽叶,狗叫,深深的胡同,夜晚突然传出来的哭泣声,这些图画隐藏在时光的深处,一有机会就张着嘴巴跑了出来,叮嘱我要保护好想象力,为这条街道好好写一些文字。这条古老的街道在旧社会就穷人多,富人少,所以娘给我最初的启蒙教育就是必须热爱穷人们,不能嫌贫爱富。我在这条街道行走的时候,完全能感受到母亲的信息,姥姥的信息,太姥姥的信息,这些勤劳和刚强的女人们,用自己超负荷的劳动维护了家庭的最低生存,维护了家族生命链条的正常运转。
世界两极分化,又两极依偎、结合,有了父亲和母亲,就可以营造生命。人的生命诞生有天的基因,也有地的基因。天地基因是时代的基因,基本是相同的,地理基因各有各自的不同,我的地理基因有两块,我感谢造物主同时安排我保存了两个地域的文化基因,父亲的基因在内蒙古大草原,母亲的基因却是在古城邯郸,两个地方隔着千山万水,我不知道造物主是怎样安排这个姻缘的,大草原和邯郸老城走到了一起,有了我,我是父母的第二个儿子,在我出生之前,大草原辽阔着,邯郸老城深邃着;在我出生之后,大草原更加辽阔,邯郸老城更加深邃。
从邯郸老城的北城街一直往南走,有一条巷子,那是全中国都知道的能承担一条成语的巷子——回车巷(负荆请罪)。邯郸老城南北长,东西短,这条纵贯邯郸老城的街道,布满了赵文化的微尘,2009年春节,历史的小手又一次摸到我的脑门,我从新城乘风来到这条街,抚摸这条神秘的街道,感知历史时空里的长辈们的存在,探知我生命链条里的秘密。北城街整条街筒子的风都很亲情,虽然肉眼中的街道是灰色的,风却很特别,有属于自己的颜色,蓝色的,棕色的,土黄色的……生命本质出现什么迹象,它就呈现是出什么颜色。面对这些,我惊讶地张大自己的嘴巴。我的生命的颗粒是怎样形成的?大的颗粒:太姥姥(郭老太君)、姥姥(孟秀荣),娘,她们先于我出生,在风的摇动中,她们的颗粒比我大,我被她们温暖地包围着。但是我的颗粒也慢慢长大了,我现在成了爸爸,几年以后会成为爷爷,还会成为老爷爷、祖爷爷……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生命的接力棒串接的很微妙,很温暖,那根神秘的棒子沾着不同长辈的手温。我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中是怎样感知这条街的,每当与这条街的精神相遇,就清晰地感到自己在若干年以前一定在这里生活过,心底凭生出一种神奇的温暖。
二
生活中有些事物,即使是平常的事物,因为涉及心灵,也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善待一条老街,对于别人而言,也许是一件可笑的事,在我却是真实的心理感受。我住在城市的东部新开发出的住宅区,平时因为忙碌和别的原因,我很少认真抚摸这条街,平时即使有事从这条街经过,也是匆匆而过,很少驻足留连,不是我粗心,而是担心亵渎。街道了每块砖瓦,每棵树木都有老辈子先人的信息,如果怠慢它们,会使我产生罪恶感。
可是,北城街,今天回到了你的怀抱,我是你的外甥,你认识我吗?我小心翼翼地在街筒子里游走,因为是过年,街道里的住户穿着显得新鲜活泼,每条巷子里,每个座老房子里飞出的都是老邯郸口音,像是黄黄的四书五经;父亲说过,邯郸口音里保存了古代的入声字,很珍贵。今天听到巷子里飞出的口音也有天南海北的外地口音,他们是做生意租房住在北城街的,是北城街的新居民。因为是过年,街筒子有点安静,很难见到站在住家门楼前听着收音机聊天的老婆婆和老爷子,他们是北城街的活地图,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因为我是《邯郸人文》的编辑,对于他们做过一年采访,通过他们的陈述,可以感知老街的历史沧桑,他们很惊异我为什么总是问那些老年代的陈谷子烂芝麻。
北城街不长也不短,被我认作“圣地”的还是母亲生活过的老房子。我一直往北走,过了文殊阁往北不远,就到了老兵营(现在是政府西院)。我极为小心地走进这个大院,心,腾地一下就热了,历史的场景一一在眼前复活,就像一些躺在地上的红萝卜,一下子都站了起来。整个的老兵营大院子一多半是娘说的老宅子所在地,在这个生活圈内有北房(堂屋)、西厢房、染坊、牛槽、家井、后院…….它们是陈旧的,也是崭新的;它们是呆板的,也是鲜活的。过去,这些老建筑只是活在娘嘴上,可是因为我来到现场,它们一一复活,就像在这里睡了好多年,一直等待一个人前来看它,懂它,怀念它,这个人就是我,我作为北城街的外甥,作为她的后人,姗姗来迟。
我走进一个院子,实际上是一个兵营,一层,二层,三层,一共三层楼房,大抵几十个房间,整整齐齐地像像是切下来的豆腐。楼房的北面是空而大的院子,那正是姥姥家老房子所在地。我的眼前是一片空地,一片砖瓦也没有。老房子确实属于虚无,但是我的心在这片空地上突突地跳动,具有穿越时空的神力,我能看见这些老房子在老年代里是多么地贫寒,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土窑洞,洞里有土炕土灶台,破旧的门子,黑漆漆的房顶,昏暗的天窗,墙洞里煤油灯,磨损的八仙桌,缺腿的条几,墙根的地方有一台纺棉花的纺车……房顶上常常往下掉土,吃饭时候一不小心,土就像炮弹一般落进饭碗。夏季雨大,房顶会漏水,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屋里的就用盆罐接着,滴答滴答地奏着无奈的音乐。房子是人身上的衣衫,衣衫可以凸现人的精气神。娘就是在这个环境长大的,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娘得不出答案,从小要强的娘很讨厌,甚至厌恶老房子低眉灰眼的样子。娘做着着飞翔的梦,她要飞出去,离开这座贫困的房子。娘想上学,作为一个旧年代的女子上学是何其艰难,为了进学堂学习,娘曾经向姥姥绝食示威,绝食了三天,姥姥妥协了,在保证每天割三捆猪草的条件下,同意娘到北城街的女子小学读书。娘的学习成绩很好,从邯郸学到了北京女子职业学校,1948年从这座学校分配到绥远银行(内蒙古呼和浩特)工作。起飞需要跳板,娘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飞出了邯郸,飞出北城街的老房子。1958年反右派,父亲受到变故,娘把我从内蒙送到姥姥家时候,北城街的老房子已不复存在。早在1948年,新生政权要在老城里盖兵营,正好征地征到姥姥的老房子,就搬迁到离这里不远的河坡街。我对于人和自然的认知,是在那条离沁河流很近的街道感悟出来的,对于北城街的细节,只是从姥姥和娘的嘴里断断续续知道的,对于那条神秘的街道充满了向往,认为那条街是祖母街,而我从小生长的河坡街道只是母亲街。
在老年代,老房子的北房是姥爷和姥姥居住的地方,他们经常在那里吵架。姥爷是街里的小先生,干农活没有什么力气,但是会说书,毛笔字也写的好,过大年给人写对联,也能挣几个铜钱,他常常在北房的西里间坐着,抽大烟,兴奋了也能唱两嗓子京剧。他读过《周易》和《三国演义》,给别人算命也算的很准。作为我的先辈之一,我的姥爷,我对于他印象不深,因为他在生命的后期总是抽大烟,无法对家庭承担责任。姥爷是后人忌讳的话题,尤其是姥姥,提起这个人,就用鄙夷的口气说,不要叨叨那个大烟鬼子吧。在老年代里,北城街的穷户,几乎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抽大烟,我不知道抽大烟怎样把当年的北城街退化为一条残疾街的,只是可以感到姥爷是一个对于生计无奈的人,心底是也是无奈的,他为了挣钱,去郑州做小生意,让火车轮子吃掉了左腿。去郑州的时候是完整的,回来的时候,左边的腿成了空筒子。姥爷是卑微的,在整个家族的繁衍中,看不到他的作用,只留下了优秀的智商基因……我只是在2002年迁坟的时候看到过姥爷的遗骨,黄黄的,经过了岁月的沉陷,遗骨几乎还是完整的,只是左腿缺少了什么,迁坟的主事大哥从玉米地掰来两穗玉米,放到遗骨的脚的部位,算是安装上了脚,又把一根光裸的树枝放在他的腿的位置,算是接上了骨。我不知道他在另外一个世界是否还能做小生意,如果可以的话,接上了骨头就能大江南北随便跑了。
三
邯郸是一座都城,辉煌的时候是在遥远的战国年代,就像是一个破落地主,她到清朝时候已经没落了,孤零零地赵武灵王点将台戳在丛台公园。在旧时代,有的时候驻扎军队,有的时候收留流浪汉,文人墨客也不再光临。民国时,邯郸老城仅仅是一个镇,因为有南北长东西短的城墙围着,城里又有些字号、衙门、寺院、店面等,就显得比周围乡村热闹些,城里不全是住户,也有一些田地,住户有的种地,有的经商,有的开饭店,有的做作坊……凡是生计所需要的,邯郸老城一应具有。老城内有私塾,书香四溢,有富人集资为贫穷孤儿办的孤儿学校,还有让女子就学的小学堂。娘说,多亏有了学堂,娘才避免在那座老城耽搁。知识改变命运,在娘身上是硬道理。
邯郸老城里的老房子,不管住户穷和富,几乎家家户户有门楼,有影壁墙。大户人家的门楼讲究对联,门匾,还有小的石头狮子;小户人家呢,起个门洞遮风避雨已经足矣。大户人家的影壁墙有许多讲究,墙上有绘画、砖雕,小户人家随意起一堵墙,从心理上就可以拦住从院门进来的邪气了。穷人和富人的心理基因不同,大户人家具有天然的心理优势,连同他们门前的土,也是宝贝,大年三十,总有小户人家到大户人家门前扫一点土,铺到自己家,名曰“送穷土,迎富土”。当然,穷人也能穷高兴,遇到大年,在影壁墙上贴一张红纸,也觉得喜庆和吉利。房屋是城市的花朵,是观察城市风格一面镜子,虽然现在的北城街大部分房屋已经不是原来的老房子了,只有一小部分还是1949年以前的老模样。娘说,老北城街的住户穷人多,房子也是土坯房和砖土混合房居多,纯粹的青砖瓦房稀少。房子是家的门面,能盖起一座青砖瓦房,是庄户人家的毕生理想。在旧年代,尽管我老姥爷在衙门里做过捕头,骑着高头大马,身边的衙役跟随一长溜,叮叮当当地响,威武尽管威武,也盖不起青砖瓦房。北城街住青砖瓦房有明朝当过兵部尚书的张国彦的后人,有康家胡同的银匠,有在粮站管事的冀家,当然还有丛台南新街王进士(王琴堂)家,王进士不仅有实业,还是远近闻名的文化人物,写一手好字,画一手活灵活现的梅花,写古体诗也字字劲道,是民国年代邯郸老城的文化领袖,他还是清末民初邯郸县志的总纂,没有他的努力,就没有这部对于研究邯郸历史有重要价值的邯郸县志。
王进士家不仅有两进青砖瓦房,门口还竖着旗杆,标志房屋主人是有功名的。我从北城街拾步来到新街,在王琴堂故居前徜徉,看着风,看着树叶,能不能赠送我几片历史的碎片。老宅子的房顶虽然坍塌了不少,房檐没有坍塌,临街的东厢房是双层花沿房檐,挺立在空中,透露出一种远离污浊的古朴之美。眼前的临街西房高5米,这样的高度,在101年前,在整个老邯郸真的让人刮目相看。老宅子经过101年的风雨侵蚀,墙体的下部很难找出完整的砖,墙体上部的砖依然清晰和整齐,是那种超大型的青砖,青砖和青砖之间的白灰缝很鲜活,101年前的白灰灌的很结实,一层白灰,一层砖,砌的相当结实,这些雪白的白灰层像是农户家过年的新被子那么暖人。这座宅子不能往上看,因为大部分的房顶已经坍塌了,也不能往下看,老宅子的墙体下部无法抗拒101的风吹雨打,风化的厉害,程度不同的往里凹,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像是受到重创,因为正在冬季,房顶残桓上的青草已经枯黄,草们沙沙作响,几只麻雀在三角形的房梁上蹦来蹦去,显得很活跃。
王进士家的影壁墙上还残存着一幅对子:圣贤有教修身齐家,天地无私佑善佑福。我就觉得这幅对子凝集了儒家文化的精华,也确实是王进士奋斗一生的写照,但是他只管了自己的一生,却无法对于自己的后代施加重大的影响,影响后代是命运,命运要比奋斗厉害的多。娘和王进士的小女儿王纯是好朋友,一起在邯郸女子小学读书,又一起到北京女子职业高中读书,拜了干姐妹。通过娘的叙述,我知道了王进士一家发迹和败落的历程。富不够三代,王家也无法幸免,使王家破败的不是后代人抽大烟,也不是不务正业,而是爱情婚姻悲剧。王进士的儿子们和女儿们几乎个个婚姻艰难,无法找到自己心仪的那一半,身心漂移,无力实业,王家没有等到土改,实际上在1945年前就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对于王家而言,气势宏伟的依然是那座两进青砖瓦房。时间可以消蚀一切,王进士青砖瓦房虽然比土坯房要结实,也无法永垂不朽,只是因为他是邯郸的文化名人,门前已经竖起了文物保护石碑。年前,我曾和几位人大代表去新街看王琴堂故居状况,听街道的邻居说,这片宅子的年龄已经101岁,百年老宅无人修整,坍塌破败自然无法幸免。王琴堂是老时代老城生活的文化亮点,破败虽然破败了,老宅子的那种高屋建瓴的气势还在,像是那个年代里的王琴堂文化精神。我眼前的王琴堂故居大部分房子已是无顶之房,直接和蓝天连接,在我看来倒是多了几分诗意。有一小部分房顶还算完整,房顶上依然排列着整齐的青瓦,夏天的时候,雨水落在瓦上,依然能弹奏出动人的音乐。听新街的老户说,王进士的孩子们一个个吹拉弹唱很得道,在他们尚未婚嫁的时候,男子像仙人,女子像仙女,一捱到黄昏,王家的孩子们在赵武灵王点将台下的湖边散步,是当时老城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王家的艺术传承,我想,可能与房顶上的雨滴音乐和院子里的几棵梅树有关,艺术解放了心灵,也敏感了心灵,那种理想主义的生活方式,成为王家破败的直接杀手。
我常常面对生命的繁衍和传递充满了欣喜,在北城街和中国的其它街道,我看到一代代的生命往下延伸,虽然穿着不同,但是同样是黑头发黄皮肤,无论是优秀的,还是平庸的,生命的链条毕竟没有断档。我站在老房子的跟前,懵懂中好似看到了娘住过的老房子,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娘告诉过我,老房子在你姥爷手里就翻盖过三次,是的,土坯的房子,经不住风雨的侵蚀,维修是必要的,老房子倒了,再盖起来,正如人的生命,老年人走了,中年人顶上,中年人又老了,更年轻的顶上。人类用消失来代替新生命,房子是用翻盖来表示存在的活力。
四
夜间的北城街的老房子是怎样的?对我来说是一个谜。我相信夜晚有着自己的特殊的空间。于是我终于在一个晚上进驻了老房子和老院子。在漆黑的夜晚,星光也消失了。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是向我诉说什么。我也想向老房子诉说我的彷徨,想在老房子的空地席地而睡,在梦境和祖先们汇合,通过家族的支流,追溯河的源头,我的家族从哪里来,是明朝从山西洪洞县移民移过来的吗?明朝之前的祖先在哪里生活?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来这个世界做什么。
正是天寒地冻,露宿在大院子是不可能的,恰好在这里驻扎的武警中队搬迁到郊区,三层楼交给了市政府,市文联也搬到了这里。我是散文学会的秘书长,每个月都要在这里组织散文沙龙,就有了拥有会议室钥匙的权利。我很珍惜这个权利,因为我终于可以在某一个晚上睡在会议室,和自己的祖先们相会。今天是这样漆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月黑的夜晚来到这里。我在会议室坐定,并不打开灯,用大衣把自己包裹结实,小憩了一会,醒了,心在黑暗中豁亮了。我坐在自己平时主持沙龙的位置,心里呼唤着祖先们,姥爷,老姥爷,祖姥爷…….你们都来吧,你们的后代,邯郸的外甥王克楠在召唤你们呢。我双手合十,一遍一遍地呼唤,睁眼看看,两排的沙发上,空空如也,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竟然在黑暗中睡熟了。
风,弄醒了我。风,哗啦啦地摇晃院子的槐树。风,把院子里的空油漆筒吹的遍地乱跑。我醒了,低眉眯眼望去,看到会议室沙发上坐满了人,是我所不熟悉的人,是穿着特别的人,是看不清楚面孔的人……你们是谁?是我的祖先吗?是被我呼唤来的祖先吗?我不敢睁大眼,恐怕祖先们因羞涩而离去。我很珍惜和他们的片刻相会,极力想发现我从未见过的姥爷到没到?姥爷是我最为着迷的一个人。我心里悄悄地喊,姥爷-——姥爷——,人影中的一个高个子站了起来,依然是模糊的人影,看不到他的面容。我悄悄说::“姥爷,我们在两个世界无法拥抱,我们就说说话吧,您如果同意就坐下吧。”黑影坐了下来。
“姥爷,我们从哪里来?”我问。
“天——”黑影回答,很沉闷的声音,像是一袋子面粉落到地板。
“姥爷,我来这个世界做什么”继续问。
“做——事——”黑影回答。
“姥爷,你幸福吗?”再一次问。
黑影不回答。
北窗外有一缕神奇的蓝色光线簌簌地关进屋子,在屋子的每个空间缭绕,两排沙发上祖先的头顶被照的很清晰了,面容依然模糊,但是它们是亲切的,是温暖的,在这个漆黑的夜晚,给我这个执著的追问者以宽宏的温暖。蓝光扰乱了祖先们的静坐姿态,他们一个个突然变瘦了,化为一丝丝云烟,从北窗簌簌地飞走。“你们不要走,你们不要走。”我从心里默默地呼喊着。云烟们还是飞走了,屋子里空空如也,只有我自己和我的影子孤独地存在。
我睡着了,梦境中的夜晚并不像眼前的这么漆黑…..梦境中的天空有了月亮,虽然不是十分地圆,但十分清亮。月光从遥远的天庭传过来,好像看到了邯郸,看到了正在为自己的前生近世烦恼的我在今晚为难了祖先。月光把老院子照得雪白,月光下,娘说的那些曾经的老房子一一清晰,像是树木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房子真的很破旧,因为有了月光,才有了一些童话色彩。月光如水,其实地上本来有水,那就是从丛台下的湖泊。空气里有风在动啊,为什么湖面波澜不起呢?这个神奇的湖,是我心灵的敏感之地,今晚被月光照着,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安宁。
月亮在天空走,心,也跟着它走,走到了丛台下,丛台就在老院子东墙外100米处。月光如水,把丛台城楼镀成了白色。月光在大地上走来走去,像是轻轻飘落的白雪。越是夜深,这样的白雪越是白的透彻,我心怀澄净,在会议室睡的更加香甜了。
五
人是很难理解自己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次次地来到北城街,到底是想发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那些老年代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追问自己,等待着自己的脊梁逐渐变热,或者逐渐变凉。
北城街63号,这个神奇的地方,是最近接我生命本原的神秘位置。我站在老房子的广场说,心里一阵阵发热,关于生命和生命本源的一些虫子复活了。我看着街筒子的上空的云,白的,红的,深灰色的……因为对云敏感,我想象着100年,或者是2000年前,街筒子上空的云是什么样的?人的个体生命是怎样闪光的?人和人之间是怎样发生故事的?故事构成历史,历史总是可以在不同人的眼睛里出现偏差,娘让我写一部关于北城街的长篇小说,我说再等等,我所关心的是北城街的云彩和偶尔出现的圆月,觉得它们更加接近永恒一些。
老房子们早在1948年就消失了,广场不大,但是平整,是部队战士列**地方。站在老房子的广场上,实在是对于想象力的考验。我觉得自己的心灵已经进入无边无沿的虚无里,这分明是对于生命本源追溯的恐慌。我环目四周,仿佛看到了老年代里的亲人生活,他们用朴实的生活创造了我生命和生命里的机遇。感谢母亲的“突围基因”,使得我不断在生活中寻觅,也感谢哲学使得我回归虚无。虚无和虚无感对于我们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在我们自作聪明的时候,常常是做了最愚蠢的事情,这个时候,恰恰是虚无感可以拯救我们。我寻找祖宗的生活气息,其实也是在寻找虚无。虚无是可怕的,又是可爱的,因为虚无的存在,常常使得我们必须认识自己,因为虚无的存在,使得我们对于未知的事物保持足够的怀疑。虚无又是实在的,人在虚无里,可以最大限度的张开想象的翅膀,抵达彼时彼代的生活。
在老房子东厢房的位置,也就是靠近古丛台的地方,依然矗立一棵槐树,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娘说的老院子里大槐树的子孙,因为正在冬季,并看不到它的茂盛和峥嵘,但风骨奕奕。我看到这棵槐树的树干挺拔,树枝虬劲,一副与天空同在的自在麽样,我感激院子里还有这样一棵大槐树,使我站在一片老宅子的废墟上,可以更清晰地听到了祖先的声音。我听到祖先说:珍惜吧,一切都是空的。生活不是哲学,哲学就存在于生活里。一个人的生命不是永恒的,人类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必定有突如其来的灾难会把生活转化为另外一种漫长过程。生命作为生命,活过,存在过,那就是值得欣慰的。
人总是对于自己的生活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经历的东西才是实在的,其实不时那样,人在大多数时候是或在虚无里。生命是暂时的,生活是永恒的,我感到时间的河流身边哗哗地流淌,凡是在生活中消失的,都可以在生活中寻找出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生命的循环无止无息。一个人站自祖先生活过的地方,不需要用多少功名来祭奠祖先,需要的是一个顿悟的心境和一双洞察历史变迁的清澈的眼睛。做到这一点很艰难,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因为需要修炼,需要把心床上的灰尘打扫的干干净净,应了那句话:“苦海无边”,正因为苦海无边,我们需要拯救自己。
我们常常会在生活中遗憾地丢失许多本来很有价值的东西,比如面对一条老街道,一座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