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乡下七八月间看戏。几乎没有“咿——咿——呀，呀——”的京戏，乡亲们听不懂。多是唱词流利通俗如唠家常话的评戏。露天大戏台，演绎出多少古往今来荣辱沉浮悲欢离合的故事，推送出多少亘古迄今是非功过忠奸善恶的人物。光土地上，或立或蹲，或席地盘坐或借尺把高小凳危坐。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们在品味别人故事的辛酸苦辣，在通读别人人生的曲折动荡时忽略了自己人生的苦乐艰辛。完全投入毫不隐藏的为别人而哭为别人而笑。那时自己最爱看的是头戴雉鸡尾，颤悠悠的，又不时用手指轻轻一弯，背插绣金龙描彩云的护背旗，呼啦啦在身后飘摆，身裹素袍，半披半挂的年轻小将，看着带劲。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穿戴上那戏衣——按行话，应该称行头。手持一杆烂银梅花枪，在两军出战之际亮开嗓门，很帅地一阵狂笑，接下去就通名报姓——我乃无知大将鬃是也。
　　
　　再长些，听评书，就听了袁阔先生播讲的《西楚霸王》。最后一段是项羽垓下兵败，洒一掬英雄泪送虞姬横剑自刎香消玉殒渺渺魂魄径投天上宫阙。猜想那楚霸王一定像自己所爱看的戏上的武小生，面白眉重，披素袍执银枪。这种形象在我头脑中保存了很长一段岁月，时至今日，依然淡淡地留有一抹影子。
　　
　　后来，读书识字，学习成绩一直称冠全校，最好是语文。读了许多书，破坏了心中的项羽那俊俏的模样。看小人书。画面上的项羽丰硕强悍，豹头环眼，虎项燕额，看着沉猛威武，但不漂亮，怀疑画家搞错了。再找些有关楚霸王的正史野史来读，依旧描写得大悖我所愿，完全是个赳赳武夫。迷梦破碎难再圆，心头就生出许多遗憾和悲凄来。
　　
　　到自己走过童年芳草茵茵多梦多思的绿地，步入青年幻想之潮退去只撒一些回忆的珠贝现实之风吹遍的海滩，未经别人开解，那遗憾和悲凄就渺如云烟悠悠化去，荡然无存了。成熟的思想不再关注外在的易化为乌有的殉，开始去寻觅内在的可以达到永恒的精神。就像睿智的历史学家不去探讨历史上的是非成败，而洞破层层壁垒撕去层层迷雾去欣赏历史人物在历史星空所闪现的光芒。
　　
　　是在大哥师范三年级寒假时通过电视屏幕看的《霸王别姬》。又是在那个寒假从建平老家赶到朝阳，遥迢数百里只为到书店买一本《史记》。寒风萧萧，山川竞相裹素，在返回建平的列车上捧起《史记》，怀着激动仰慕的心情细读《项羽本纪》。读他的人生坎坷路；读“别姬”荡不尽心痛的故事；读他的天纵英雄气；读他的绵绵儿女情。
　　
　　那个冬季那么的漫长。让人再也无法忆起悠悠岁月中还有春花秋月，夏雨秋梧；使人遗忘痴痴如梦人生中还有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如云富贵，易逝繁华；令人淡漠了茫茫人间中所有的杨柳岸痴儿女的离情别绪，海滨花谢纤弱词人感叹的绿肥红瘦，巴山夜雨涨满秋池时节孤寂游旅共剪西窗烛的沉沉一梦。
　　
　　那个冬季，朔朔飞雪连天铺开琼瑶世界，烈烈北风卷地推出激越人间。独坐寒窗下，一盏昏灯，一杯浓茶，手执一卷史书。年仅弱冠的少年谛听着一个极其遥远的时代里一代天之娇子一个末路英雄震裂长天的浩叹：“力拔山河气盖世……”，凝视着斑斑驳驳的史书上映现出来的怒发冲冠豪情激烈的霸王横戈立于乌江畔，豕突狼奔的汉军涌来，又被他凛凛英雄气震慑，潮水般退去。
　　
　　窗外，北风正紧，啸声如虎。隐隐看到有人在风中独行，弹剑。剑吼悲风。撕裂沉沉墨夜。呃——呃——斯人长剑在手，试问天下谁是英雄？呃——呃——斯人壮怀激烈，豪情在胸，试问苍茫大地沉浮谁主？这人铁肓担千年的风雪万载的征尘而来，可是楚霸王不敬的魂魄返还回人间？昔日驱逐强秦入主咸阳的项王可否进屋与我同坐，共饮浓茶以代煮酒，细说当年旧事？
　　
　　历史的风沙一路狂奔，一路掩埋。掩埋了秦时明月照彻的烽火边城；掩埋了汉宫秋月下冷袖惊风的升平歌舞；掩埋了古丝绸之路黄昏暮雨中蜿蜒伸展向荒寂无人处的驼踪；掩埋了瑞霭祥云深锁的金銮宝殿上曾经为庙堂高算人物坐过的雕龙木椅；掩埋了许多历史舞台上匆促如闪的故事；掩埋了许多红尘岁月里逐鹿问鼎欲得一逞的人物。而独掩不住十面埋伏时的垓下悲歌；凄风惨云内虞姬袅娜舞姿，乌江怆然狂咽时那柄担在项羽肩上青虚虚古剑所迸出的铿铿龙呤和闪烁的直薄苍穹的青光。
　　
　　我们逆时间之流走回历史源头，一路走一路打捞，会打捞起一页发黄的去岁一纸陈旧的往昔。在静夜幽思时，借千百年来凄清如水不变的月光翻阅那不经意打捞起的字迹漫漶的历史残稿，细辨一段段故事。
　　
　　《史记》对“别姬”叙说极其简洁。然而太史公在看似不加留意未曾渲染的文字中流淌着对项羽虞姬命运的浓浓同情，暗藏着清泪无数。在太史公给我们提供的骨架上，我们拨动想像的弦股，就会鸣响一阕悲壮雄奇与哀婉悱恻交融，侠骨柔肠纠结，耿耿英雄气与绵绵儿女情汇集的千古流传让人独倚寂寞黄昏黯然伤怀的断肠曲。
　　
　　遥想当年，楚汉交兵于垓下。一时间，烽火吞白日，风雷锁愁城，山岳震惶，江河吞咽，愁云密布，悲风封空。战争——整部历史的一大主题此时又得到血淋淋的展示。蓦地，楚地悲歌彻夜飘忽，旌旗在惨淡的一篝焰影中瑟瑟垂落，刀戈在笼盖四舍的夜幕下铮铮迸断。往日流光溢彩的灯火在恍若悲笳声声的夜风中褪色，零落的昏惨惨光影秋后寒蝉般缀满项羽的大帐。娥眉愁断天香失色的虞美人踏满地昏光风拂飘絮般轻舞。羽衣零乱霓裳曳地，帐下亲兵或许想到了绝命前的天鹅那悠长清亢的噙血绝唱。美则美矣，悲则至悲。心中所有对世间唯一奇男子的依恋与爱慕尽在这绝舞中舞出。舞姿渺渺，清影朦胧，千种风情，半生恩爱，只盼铁骨峥嵘的伟丈夫是生是死永留心中。人间难作比翼鸟，仙苑结为连理枝，此恨悠悠天荒地老何日是绝期？
　　
　　殒落的只是殒落的煌煌业绩不休的争战，败落的只有两具躯壳，而真情不老，人留人间天上供后世续后世多情早生华发者扼腕垂泪。
　　
　　翻不烂《史记》看不倦《霸王别姬》总相在书册和舞台上找到虞姬绝舞时长袖挥落的一抹淡淡馨香，找到羽衣霓裳未曾被时光之火焚尽的一丝一缕残片。渴望飞越历史时空伴项王放步挟动雷霆万钧滔滔咽咽而下的乌江畔。对他说——历史上成功的光环失败的尘埃都无法遮住你那颗力克强暴扭转乾坤的心灵，无法掩盖你坦荡真实不计成败慨然赴死的襟怀。秦风的幽咽汉雨的凄叹都藏不住你在生死存亡之际对自己所爱的牵挂，吹不落为她焦虑为她担忧时咏叹的“虞兮，虞兮，奈若何？”。若非用情至真至深，如何会于血雨腥风即将摧残自己生命烛火时节为自己所爱燃一脉心香，托起氤氲缠绕她生命的花束？与你同为一时豪杰并最终夺得天下端坐高堂受尽山呼万岁三拜九叩的刘邦能一如你真情不悔，能读懂你一颗真心吗？位极人臣制衡天下高坐擎玺的也许只是一缕在历史风雨中易散的浮烟，而你的那颗真心足以在时间幽暗邃洞里闪烁赤光至永恒。支撑人生大厦的两根柱石，一为事业一为感情。两者孰轻孰重，你可否分辨得清？两者何为永恒，也许你选择后者。只所以背倚乌江挥剑自戕洒一腔碧血，也许并不是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而是为追随香魂远飏的虞姬，与她凌茫茫云海共舞于九天之上，实现生死与共相濡以沫的海誓山盟。项王——真心英雄，虽然你丧失了赫赫王霸之业，未能实现取秦王而代之的理想。你败在一个小人手下，是你绵绵不尽的悲哀。
　　
　　项羽是失败者，但无人敢否认他是英雄。
　　
　　古往今来多少雄才大略执掌权衡者在潇潇雨洒江天之际无不自觉无法与霸王此肩并立于烽烟散尽青山依旧夕阳红透的历史之巅。漫漫红尘岁月不归路，有多少文人墨客一路行至乌江，看一叶扁舟在欸乃的桨声中划向江中，念天地之悠悠而斯人独憔悴，悲从哀来泼洒酣畅淋漓的怀古幽思书写诗文借一点秋火化去如蝶，祭吊乘鹤长逝不复归来的西楚霸王。就是在寻寻觅觅中哀叹依旧冷冷清清难销心头凄凄戚戚的易安居士也用纤细竹笔撩起一线乌江怒水写下了“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成为千古绝唱。而那位精干权谋自谓赤龙子下界横断白蛇举兵伐秦的刘邦，问津者寥若晨星。生前是寂寞黯淡的，死后却耀亮汗青史册，耀亮岁月明察秋毫的眼睛，得以长存。生前是炫赫夺目的，死后却冷冷清清殒落黄土中，直至无影无踪。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想到一句话：“胜败皆是辉煌”。曾用并不刚健潇洒的字写在纸上，悬于床头，凝视时，就缅怀霸王项羽。
　　
　　做人，做真实人；当英雄，当真心英雄。
　　
　　挺起坦荡如砥不染尘滓的胸膛，脸上不带一丝虚假伪饰，心中荡尽卑劣和阴谋。是爱是恨，尽显真实性情；是荣是辱，俱誓不低头；是狂是癲，何惧品头论足；是成是败，皆尽力一搏泰然应接。一路走来，堂堂正正磊磊落落，一路行去，真真实实潇潇洒洒。唯愿留一个真我在人间。既便船至绝处足入荒漠，也不放弃真诚处世的原则，人生的旗帜就拥有了永不褪色永远艳丽的理由。能哭能笑真名士，亦歌亦狂大丈夫。
　　
　　天若有情天亦老，然而无情苍天何尝不会衰老？人生固有一老，何不在短暂征途执一枝繁繁艳艳的真情。纵有黄昏风兼雨，零落成泥碾为尘，但馨香如故，留在人们心中记忆不老。总疑心元如问的“问世间情为何物，止教人生死相许”是诠释《霸王别姬》的前尘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