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锡壶
2010-1-25 10:44:33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编者按:美而质朴的文字,令人仿佛回到那些难忘的过去时光,作品具有鲜明的泥土气息,透过锡壶这种已经过时的小什物,让人在感慨之余,多了份回味与思考。
在我的家乡,上了一定年纪,许多人自然而然便有了一个很温馨的习惯:每天午餐和晚餐时,总要品用限量的酒。大多是家酿的米酒,早已经备下的。所谓限量,却是在不经意的经验中实现的,并非有刻意的数据标准,多一点或少一点,不会越过一个范围:身与心似乎有些发热,疏散,但绝不至于露出醉态。繁重的农事劳动之余,这一壶家酿,仿佛就是最大的安慰和最大的润滑。
没有压力,没有情欲,没有激扬的表现,有的只是慢酌细品,自斟自饮。讲究点的用的是锡壶,圆盖细颈大腹长嘴的那种,左手握住,略略抬起,向右倾斜,琥珀色的液体沿壶嘴叮叮咚咚注入杯中,淡淡的酒香轻柔地暖暖地拂来,右手持杯往嘴边送,呷一小口,咂咂双唇,说不出的惬意。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备有这样一柄锡壶,谁家办红白喜事,各家圈一圈,便集了十来柄。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于是用牙杯盆碗代替,或者干脆来了壶杯合一,牙杯盆碗即当壶也当杯。经过温热的酒搁在面前,一俯首,色香味一并吸入,抬头张嘴哈一口气,舒坦!
我固执地认为,酒的创造,最初一定是出于享受生活的目的。生命的存在如果总是艰辛、紧张和恐惧,生命也就不足珍惜。那样一柄锡壶,它所容纳的正是可贵的松驰和恬静,仿佛就是推走白天的夜,黑暗着,宁静着,却又留有闪烁星眸、树影的低语和小虫的梦呓。当这些一一经过我们的身体进入心灵,可以想象的是,我们苦于不能放弃的那些沉重悄悄然地走了,灵魂在一瞬间轻扬起来,如岚如霭如云,甚至就是空气,就是瓦蓝瓦蓝的纤尘不染的天。陶醉,这个词太重了,微醺,恰到好处。一柄锡壶,与热闹无干,与放纵无干,与伤痛和沉重无干,它只是一个人和一种无声语言的交流与默契。
盛夏,是农人一年的生活中最酷烈的一段日子。从农历二月开始,太阳成了一个在旋转中加热的轮子,旋转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积蓄的热量也越来越强大。到了六月,整个儿变成一个火球,阳光像红艳艳的火舌,舔过大地,早稻的叶子和果实便黄了。一年中最炽热的一个月,也是农事最集中的一个月。夏收和秋种,赶的是节气,抢的是生活。炊烟从黎明的烟囱升起,从锅盆碗盖的匆忙碰撞到打谷机的轰轰隆隆,细微至镰刀割断水稻的声响,两只小腿在泥水中拔出陷入的声响,吊着两座沉重箩筐的扁担碾压肩膀的声响,秧苗入水再扎入泥土深处的声响……六月的田野是如此的热闹,甚至刚跳出东山山顶的太阳也受到感染,加速发热,把会咬人的针芒和会溶化人的体温尽情泼洒下来。只有人是沉默的,在匆忙的运动中沉默着,实在挤不出精力去感受一下化作液体粘在身上敷在脸上的太阳。然后是星星开始逐一闪现,一弯弦月带着如水的光华随习习夜风轻拂而来。抬起头,看到村子里的灯火稀稀落落地亮了起来,不用辨别就找到自家的那一颗如豆的灯光。先一步收工回家的女人已经把三两样碟子摆放在上了褚红油漆的八仙桌面,一小盆或是一牙杯偶尔也会是一柄锡壶等待在特定的地方,盆里杯里壶里是温暖的家酿糯米酒,因为经过文火的煨热,沉蕴的酒香轻扬起来,慢慢地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嘴角抿起一丝笑纹,目光收回来,觉得身上的汗衣有点清凉,疲乏的感觉也随之而来,仿佛可以触摸到体内的神经在伸展、蔓行。收拾一番,发现原野上还三三两两留着几个人,大着嗓门打几声招呼:歇工了,回家喝一杯,明天还有的是用劲的地方。
一整夜,睡得真沉,就像要把一切都埋进睡眠中一般。天空仿佛就是一张巨大的眠床,满天星星,那么多,在梦里闪动着,让人想起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字:金星晒谷!那是期盼,满天星斗预示,第二天也准是艳阳高照,双抢季节,要的就是这样的天气。
在我的印象里,锡是一种很柔软的金属。记忆中用于焊补铁锅的焊料就是锡。谁家的锅裂了缝破了洞,不能用了,便存放一边。某一天(似乎都是阴冷的冬日),听到村口传来那种很熟悉的怪腔怪调,用心等叫唤的人来到院子里,招唤一声,把破了的锅找来,交予那师傅。对方便搁下担子,支起一个小炉子,把一小块灰不溜秋的锡往架在炉上的小铁锅一放,窄小的炉膛内,借助一把小巧的手抽吹风木箱,火烧得旺旺的,不久,灰色的锡便融化成一团温润柔软的白色粘稠物,被一把小调羹舀起,送到铁锅裂了缝破了洞的地方,细心地在边上调刮着,然后用冷水一喷,哟,补上了。那些师傅,似乎都是从浙南一带来的,与本地毗邻,语言相通,但腔调却互觉怪异。他们的工作,除补锅铆缸(修补破裂的陶类制品),有时也焊补或者打造锡壶。焊补不很难,制造一柄锡壶却需要一些时间。不过都是老熟人,便住下来,精敲慢作,一日三餐,主人的桌上便丰富了许多,客人却真客气,筷子总是点到为止,所以几样菜肴热了又热,一餐餐地摆在那儿。只有酒是客气不得的,倒进锡壶里热过的,不及时喝,跑味。
在冬天,日子就像是一辆漫无目的的牛车,咣啷咣啷地在回形的路上行走着。几畦蔬菜、马铃薯、蚕豆,出太阳的日子下地不紧不慢地劳作一番也就成了。最大的事,已经不再是农事,倒像是一柄锡壶对于祛冻御寒的力量。除了午晚两餐不可少,阴雨天,闲着时也会热一壶酒,热热身子,似乎也为了逐一逐无聊,让一份悠闲升起来,扬开来。
柔软的事物总让人产生触摸的愿望,而锡壶更不会让你失望。你摸着它的时候,必定是温热的。小时候,有客人来,锡壶温和地站在餐桌上,伸手抚摸着,就想对着壶嘴吞它一大口热乎乎的酒。平时它藏在碗橱最高一层的角落,无端搬出来,爸爸妈妈铁定是要吆喝一声的。
南国的秋天,悠闲而绚丽。山依然绿意葱茏,却不再有奔泻的气韵和势态,因为色泽灰沉了些,又若有若无地蒙上轻薄的雾岚,天高风清之下,显露出来的是一张淡定从容的面孔。红叶金果或隐隐约约或一团团一簇簇,便是这张面孔上轻轻荡漾开来的微笑。原野的主色彩却是一派金黄,金黄之后则是广阔的银灰。水不再漫漶,浓缩于几条漫不经心地逶迤着的小河,宛如原野的血脉,晶莹着细微的光斑。在河边,躬着身子濯洗,抚摸着它舒缓曼妙的律动,所有事物仿佛与我一道感受充盈于天地之间的那种澄静。手脚搓出一些声响,便听到一旁的父亲在说:这水一天比一天凉,该酿个酒了!
刚打下来的粮食,清冽的秋水,适宜的气候,仲秋因此成为酿造年酒的好时节。新米在木制的大蒸笼蒸熟了,晶润香醇,用水冲涮或摊在大簸箕里晾到清凉,码进陶瓮里,在中间掏一个碗形的凹,,碾细酒粬均匀地洒在上面,合上瓮盖,破衣裳破棉被裹住,一个多月后,屋里便弥漫着浓郁的酒香。等不及除夕,餐前的一柄锡壶早已先享受了。
秋天的傍晚来得早,从田间归来,温暖的灯光已经次第亮起来。放下田具,坐到餐桌边,父亲把持着那柄锡壶,给我斟了一杯:喝杯酒,活络活络血脉。灯光为他的右颊留下一片阴影,但额头和鼻梁是明亮的,温和的光停栖在上面。
新年,因为鞭炮和春联的渲染洋溢着不太真实的幸福。人们的笑容更多为了表达祈福的愿望,甚至还带着点患得患失,唯恐得罪了神灵,导致美好的愿望没有变成现实的可能。在对幸福的假想与模拟中,锡壶作为重要的道具,显得十分忙碌。它变得热情又好客,频频出现在餐桌上,把主人的心意传达给一拨又一拨客人。正月里走亲戚,恋得的是心中无农事的轻松,要的是吃肉喝酒的乐趣。
然而脚步就那么一踉跄,日子就跌进了二月。斜风细雨之中,暖洋洋的春晖之中,新年的喜庆不知不觉就褪尽,农事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紧张起来。似乎因为正月里闹得太欢,接下来需要休息和清醒一般,村庄安静下来,只有野花先是星星点点,而后一团团一簇簇地开放,引来一些蜜蜂蝴蝶,游手好闲地又歌又舞。年酒喝完了,田里还只是青禾,等待夏收的谷子碾成新米酿酒还有一段时间。于是锡壶被收起来,搁在平常不去翻动的地方。
锡壶作为一种形式,是否与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快速的生活追求不相适应呢?我常常因此感到迷惑。但锡壶的悄然匿迹却是一个事实。大约七八年前,有商家仿造锡壶的形状制作了塑料酒壶,在乡村风行过一两年,之后便被淘汰。与锡壶的柔软温厚的金属品质相比,塑料壶因为太轻,持握时失落的是一份厚重;因为不能接触沸水,便又失落一份美妙的等待;因为脆弱,破裂了却又不能弥补,更失落了记忆和历史。至于那从壶嘴和盖口腾溢而出的醇香,是无论如何也是寻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