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禾冲
2010-11-11 10:52:26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外公的老家,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名字叫玉禾冲,那是一个偏远幽僻、山明水秀的,散发着年代和隐逸气息的老村子。
长到这么大,一直都忘了问年逾古稀,早年当生产队队长、似乎读过几本历史书、喜欢讲“乾隆皇帝下江南”野史故事给我们听的外公:“为什么这个村子叫‘玉禾冲’而不叫‘玉禾村;?”或者叫“玉禾塘”“玉禾坪”“玉禾寨”之类的名字也行,虽然听起来也还是不是那么正牌,但总能让我望文生义,容易理解嘛。
我小的时候,和其他孩子一样,总喜欢跟着大人们走亲戚串门,无论多远,也不怕大人们说些吓人的故事来恐吓。最喜欢去的就是外公家了,不仅可以见到同岁的表姐妹,和她们一起玩捉迷藏、过家家的游戏,还可以享受身为客人得到舅妈们细心周到热情的礼遇。因此,不仅在每年春节大年初二必定一大早起来把自己装扮得整齐可爱,然后跟着父母去外公家拜年,平常也老缠着母亲带我去。
然而,这么多年了,外公家也不知去过多少回了,但每当再次在玉禾冲村口从颠簸了一路的三轮车里下来,总感觉自己像是要走进一个世外桃源。
这儿就是村口了。旁边的那个傍山而立的小商店就是标志性建筑(很高兴每次下车都看到它还在)。而且,记忆中,十几年来,它一直是那副老气横秋又不卑不亢的模样:红砖房身,青瓦屋背,四四方方的,不足六七平米。屋里南面墙撒谎能够贴着一个粗犷的,看起来比小屋更老气的,红漆快脱落完了的木货架,上面摆放些烟酒之类的物品。有白酒,有饮料,浏阳河,二锅头,鹿龟酒们西装革履插着队站成一排,娃哈哈、雪碧们嘻嘻哈哈地被隔离在另一层上。身材高大的货架前,沉沉稳稳地卧着一红木柜台,也是高高的。我长大了才发现台面上已经发黑,柜里也沾满了灰尘,因此柜台看起来比货架还老,是配不上对的了。西墙边摊着一张床,床头一张原木小八仙桌,上面放着一台老态龙钟的黑白电视机。门口旁边的墙角处老实巴交地蹲着一火炉,像一个闷不吭声吸着烟的老人,灰土面庞,锈迹斑斑的,连炉火也是一副营养不良、血气不旺的相儿。——这就是小商店里的全部家当了。
每次我们下车,正坐在屋里看电视的周老板听到车响,都探出身来瞧望(若是在几年前的冬天里,周老板的手里一定还捧着个火箱,被寒风一吹,箱里德木炭一阵一阵地脸红,吐出火舌来。)周老板笑盈盈地跟母亲打招呼,亲切地问候声:“回来啦!呵呵,冒接冒接(家乡话,有失远迎的意思)!”周老与外公同龄,也是看着母亲长大的,这总让我们感到一种特别舒心的温暖,估计在母亲心里就是略过一丝感动了吧。
对于这位老是笑呵呵的周爷,我也是很有感情滴。他的这个小商店曾经给儿时的我带去了太多的乐趣。别看这村野小店门面虽小,可卖的东西还蛮齐全。一般家庭常用的吃喝用的东西在这儿都能买到,并且供应玩具!周爷很会疼小孩子,把最受欢迎的玩具全都摆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小孩子一进门一眼就可以看到,像口香糖、玩具枪、气球、拨浪鼓、冲天炮之类的是我们每次必买的玩意儿。有时父母不允,我们便自己偷偷地去买,嘿嘿,谁让压岁钱在我们自己口袋里呢。
商店在的地方就是村口了。说是村口,其实我是站在一座茶山的山脚下。周围全是山,低缓的,绵延的,绿满山坡的丘陵地红土矮山,每一座都像抛物线那般平缓柔美。外公的村子就在三四百米开外的四条抛物线的相交处,具体地说是在由三四座山自山腰处围托起来的山坳里。沿着脚下的马路,到外公家大概还有一里多路吧。那是一条爬了两三个坡,拐了五道弯的,带点盘山味儿的,只能容下一辆运货车单独行使的泥土马路。一路山基本上是依山傍崖。一条小溪欢快地唱着歌儿从山脚淌过。
外公的村子玉禾冲就在这盘山公路的尽头。沿着马路走,在村口和村子中央的地方安详地坐落着一个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只有两排平行对称的瓦房教师和中央一个用红砖水泥砌成的花坛,里面种些芭蕉河月季。我小的时候时常来这里摘花。
这小学大概是六十年代盖的。听母亲说,那时读书是件稀罕事,村里盖学校让乡亲们乐呵了好一段时间,同志们的生产热情被大大地鼓舞上去了。学校开学的那天,为了庆祝,村里组织了放电影。到晚上,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都赶集似的提着油灯,背了椅子凳子,牵着孩子翻山越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观看,一时小学本来就不大的庭院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场面甚是热闹。母亲那时也还不到十岁,正好赶上这好事儿,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学校第一批学生。
母亲上学很方便,从家里到学校上课才一百多米。与很多同学相比,母亲成了幸福的走读生,不用一大早赶上好几里山路上学,中午吃早上从家里带去了馊冷食物充饥。母亲早中晚餐都能回家吃上外婆做的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还能学习、劳动两不误。有时候上午去学校上课,下午去山上放牛、砍柴。据父亲透露,那时的母亲在山上常常一边砍柴,一边扯着嗓子唱从电影里学来的歌,《小花》的主题曲“妹妹找哥泪花流”,插曲李谷一的“绒花”,《刘三姐》《红灯记》《白毛女》等红遍祖国大江南北的电影歌曲台词都是在山上练会的。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那是青春谱芳华
铮铮硬骨绽花开漓漓鲜血染红它
但我总是很好奇,这样优美的歌词和李谷一那样婉转的歌声,被母亲模仿着唱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效果。
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母亲很少提起,偶尔提及那段艰苦岁月时,都是带着对我们姐弟俩规劝的意思。但我总搞不懂为什么当回忆起这段苦日子时,母亲脸上却洋溢着微笑,看来那确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苦中蕴含着无限的乐趣啊。
只是昔日书生朗朗、红歌嘹亮的小学现在早已落没了。经过半个世纪风雨的洗礼,瓦被翻漏,屋檐残破,墙角坍颓,课桌椅早已不知踪影,教室里的墙壁上长起了厚厚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十几年来,经过几番修葺,几年前被某老板看中,借小学的地儿办起了鞭炮厂,后来又成了养猪场,之后那里便猪嚎成片、臭味熏天,每次经过那里都急忙捂住耳鼻,落荒而逃。
过了小学,就一路青山绿水,鸟语满耳了。渐渐入得山坳,仿佛置身于一片山林中的伊甸园。左右尽为良池美田桑竹之属,抬头才知自己已在一片参天的巨型绿伞之下了,几只麻雀在头顶的林子里焦躁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脚下是一片草叶。对面青山上,稻田口子处流水孱孱,蛙声阵阵。池塘里优雅地漂浮着水浮莲,淡紫色的花美如仙子,让人爱怜。旁边的一小块水田里种了荸荠。大公鸡仿佛已觉察到有远客到来,镇定地立在村子背靠的后山上“喔喔喔”一段长鸣,母鸡似乎觉得公鸡太过热情,不紧不慢地在公鸡身后转了大半个圈,一边“咯咯咯”地数落。一只大黄狗闻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不论好坏地对着我们一阵狂吠,很快把村子里其他几只狗唤了过来,彼时四五只老少胖瘦不一、花色各异的狗一齐站在路中央狂叫不止,“汪汪汪”的吠声在山坳里听起来格外洪亮而又穿透力,还带着回声,把原本安宁的小山村震得仿佛要摇晃起来。
这场面也太雷人了吧。我向来怕狗怕得要命,见到狗都要退避三舍,此时这几只恶狠狠的凶狗早把我吓得拉着母亲的衣袖躲到她身后。母亲护着我,对着那几只狗骂道:“狗眼不识人!别乱叫!”可那狗真的不识人,还是一顿乱叫。还好这时徐徐走过来一位皮肤棕黄,戴着草帽,肩扛着一把锄头,穿着素色碎花的确良衬衣,裤脚卷得老高的婶婶,她一只手搭在锄头靶上,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苹果,正优哉游哉地向我们这边走过来。看见我们的窘样,连忙对着狗们喝道:“小黄!别叫!”一声令下,狗们立刻止住不叫了,一只只讪讪地走开了。
进村的第二栋土砖房子就是外公家了。我总喜欢在未进家门前大声喊声“外公”,然后外公笑呵呵地蹒跚地踱出来迎接我们,然后一起进屋喝茶聊天。而我是不喜欢安分地静静坐着听大人们闲聊、抽烟的,我总是在和亲戚们一一见过后,就跑出去满村子逛去了。
这真是一个别有洞天的老村子。处在山坳里,四面环山,村子像是一个被包在襁褓中的婴儿。大山用她肥沃的土地、清冽的泉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玉禾冲村民。山坳发育成一段狭长的地貌,村子房屋也就沿着地貌而盖,呈带状。村头处是十几间土砖瓦屋围出来的祠堂大院。祠堂是祭祀集会的地方,高高大大的一间,满是灰尘。左墙边放着一个大石磨,早年应该是属于公家的。右墙边站着一个“风车”,是用来选料的。祠堂两边的土砖房各家走廊上都高高地堆着木柴,都晒得干干的,拿进屋就能烧。村里的人大都用柴火烧水做饭。即使现在一些家庭出过大山的年轻人从城里带回像电饭煲之类的现代化电器设备供长辈们使用,一些老人也还是坚持用柴火做饭。于是每当三餐时间到来时,村里面瓦被上总能看到袅袅炊烟,听到哔哔啵啵的木柴燃烧声。
村子被山包围,无论你面朝哪里,数百米之内全是山。村子背靠着山,面对着山。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树。有的山没被开发过,像祠堂对面的那座,上面多的是松树,野草藤蔓遍野,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小时候我曾上山去,采过桑葚,也还记得好玩的“响帕子”,还有覆盆子。有的山上种满了油茶树,如村后的蚂蚁山(这名字总让我联想到《西游记》里的某座山)上面一半地块的油茶树是外公家的。有的山被开了荒,种些花生之类的作物,也种些柑橘、酸枣、板栗之类的果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这里不仅山土富饶,泉水更是滋养身心呢。就在祠堂对面的山脚处,一口方形的红砖砌成的水井默默地储蓄着一池甘甜清冽的泉水,供应着全村三四十户人家的全部喝的用的水。谁家里水缸没水了,拿副扁担,提两只水桶去水井挑一担回来就是。我就曾经用小水桶帮外公挑过几次水。两桶水担在肩上也有七八十斤吧,压得我肩膀生疼。我是踉踉跄跄地一路泼着水回去的,放下水桶一看,肩膀都红了一大块。水桶里德水只剩下一半了。
九八年暑假我去外公家玩,当时江淮一带旱灾正闹得严重。那年我九岁,大概因为身高长得特别快吧,单瘦单瘦的。我依旧吵着要提着水桶去水井边提水。外公嘱咐我说“带个杯子吧”,我就觉得莫名奇妙:我又不喝生水,带个杯子去干嘛?但既然外公老人家发话了,我遵命就是。提个铝皮水桶,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水井边。“咦!水井怎么干了?”一眼瞧见枯得见底的水井,我惊呆住了,杵在“岸”边,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蹲在红泥朝天的井底里的泉眼边上,用一个小杯子对着泉眼认真地一点一点地接水,然后倒进身旁的水桶里——水桶里已有半桶水,似乎有点浑浊。老婆婆的神态近乎虔诚。
我跳下约一米多深的井里,也蹲下来看老婆婆接水。泉眼很小,一粒珍珠弹子就可把它堵住了,幸而没有。清澈的泉水温柔地不住往外冒出来,村民们小心翼翼地顺着泉眼冒水的地方做了一道小水渠,把杯子放进水渠里,端端地接住了。这纯净的生命之源。
回到外公的土屋里,一阵木香扑鼻而来。外公家的家具都是山里的木头做的,木柜、木仓、木桌、木椅、木长凳,竹篾为皮的热水瓶,竹篾编织而成的笸箩,散发着松香的木柴……怪不得会有这种清新的香味。外公家的另一道风景是里屋内墙壁上贴的十几副对联,红纸黑字,楷体,是外公的真迹。上面的字我早就全都认得:
枝摇鸟语惊甜梦,风遣梅香入翠楼。
八面峤封四面画,半江绣水满江春。
外公真不愧是生产队队长,肚里还真有些墨水。哈哈,我也喜欢墨水,它们比美术课上用的水彩笔好玩大气多了。因而到了外公家也常惦记着外公放在橱柜抽屉里德毛笔和墨汁。那是我几岁时就发现了的重大秘密,抽屉里还有一副老花眼睛和一本老黄历,上面印着太极八卦图。原来外公对风水之事也略知一二,每次在外公家时常见有家里要盖房乔迁的乡里人来找外公问道风水。而我则和两位表姐妹趴在正堂内大大的柜子上握着毛笔在白纸上“画符”,有时调皮起来也在刷了石灰的墙壁上搞怪,惹得大人们一阵责骂。
这些年,我渐渐长大了,外公家也去的少了。但我时常惦记着外公和那里的山水。每次问母亲,她总告诉我:外公身体都还好……闲暇时也还拄着拐杖去邻村走走,找老人们聊天。我就感到一阵欣慰。这些年,玉禾冲的变化也很大的,不光是土砖房群中盖起了几层楼的平顶红砖楼房,很多户人家也在自家门前打起了抽水井。但是最大的变化是人少了。很多人家打工赚了钱都搬迁出去了,连外公隔壁邻居赵老太太一家也搬到镇上去住了,过年也不回家。村里逐年寥落起来,只剩下几户人家了。
炊烟稀少。每当太阳落山头的时候,余晖依旧会洒在每户人家的瓦被上,还有那一丛如今已经长到两米多高的仙人掌。我曾摘下一片栽在自己家里,今生无论哪里,都会一直带着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