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德黑兰”与“《洛丽塔》”置放于同一语境中,显然有撩拨读者想象空间的意味。而事实上,伊朗女学者阿扎尔·纳菲西的《在德黑兰读〈洛丽塔〉》并无哗众之意,只是平实地讲述一个事实而已,不过因为处于特殊时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伊朗),连阅读西方小说也成为禁忌,于是,“德黑兰”与“《洛丽塔》”的组合真的具有了一种诱惑力与挣脱束缚的抗议色彩。
阿扎尔·纳菲西生于伊朗,主要教育在西方习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回到伊朗,于德黑兰大学任教,但因在女性的穿着与行为等问题上与校方产生严重分歧而被革职。不过向往自由的心并未停歇,纳菲西筹办了一个小型的读书会,选择了七个女学生,阅读讨论为政府所禁的一些西方小说。阅读成为在专制高压下释放个性与自由格调的一种方式,书中的人物、情节及内涵与现实人生交织在一起,散发着梦想与抗争的气息。
在这样的荒谬时代与惨淡氛围中,读书会的成员对西方小说的接受必然“著我之色”,这也是文学经典多义性的体现。如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向来有多种阐释(如在文化迷恋说中,即被解读为暴发户的美国文化对欧洲文化的一种微妙暧昧的觊觎),而在德黑兰的语境里,难逃现实环境的折射或直射,“我们所遁入的小说世界,最终却引导我们质疑挑战我们所处的现实,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无力说出口的”。于是,在纳菲西与女学员们的讨论中,洛丽塔成为国内被压迫者的象征,因为有亨伯特这样的“窃据者”存在,洛丽塔如被钉在墙上的蝴蝶,不仅生命被禁锢,连话语权亦随之失去,其故事可被窃据者任意捏造。
其实,在特殊语境中对经典的不同解读于我们并不陌生,如清朝末年具有民主革命思想的知识分子,就曾将《红楼梦》注入了排满和启蒙的释义,其时也颇有影响。而在纳菲西所处的时代,她着重将《洛丽塔》拈出,自有独特的涵义,缘于在专制的禁锢中,深受其害的首推女性。如黑色的长袍和头巾包裹着女性的每一寸肌肤,如检查者对女性的严苛对待,更有如读书会成员对《傲慢与偏见》开头语句的戏仿:这个国家的男子“不论有钱没钱,总要娶个九岁大的处女做太太,这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于是,不管是阅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还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亨利·詹姆斯的《华盛顿广场》、《戴西·米勒》,纳菲西和读书会的成员们在实质上都指向禁忌的世界里被困的蝴蝶,探讨其命运与救赎之道。我们或许可以质疑这种阅读窄化了文学经典的丰富释义,但未处于禁忌世界的我们,又如何能理解其阐释的必然性与此种抗议所需的勇气?
蝴蝶,是一个有众多意象指归的小生灵。如《西线无战事》中战壕外翩翩飞舞的美丽蝴蝶,如中国梁祝故事里坟墓开启飞出的悲情蝴蝶,而于纳菲西及女弟子的眼中,在德黑兰,只有被钉在墙上的蝴蝶,奄奄一息,难以有自由的空间可供存身。因之,不管是娇美的洛丽塔,还是充盈梦想与憧憬的盖茨比,在这个国度里都成为邪恶的代表,被封杀和禁忌,现实中只剩下满街的黑袍、狂热的信徒及领袖的语录。任何美的事物,都在正义和高尚的名义下,“遭暴力玷污”。
纳菲西与女学生们的读书会,大约有一些桃花源的味道,但却远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样一个女性的守护自由信念之地为严酷的时代环境所笼罩,女孩子们自己与周围亲友“每天生活在这种琐碎的、任意的规矩和处罚中”,陆续发生的各种事端,说明在威权统治下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随时都可能被夺去自由与梦想。而在《一千零一夜》都被列为禁书的情况下,文学的自由阅读和讨论真正成为一种抗议的手势与靠拢梦想的隐喻。
于读书会的成员而言,幸好还有纳博科夫、菲茨杰拉德、奥斯汀、詹姆斯等经典作家的作品陪伴她们,“就像爱丽丝不顾一切追逐白兔,跳入洞中”,文学的繁富精髓滋润着女孩子们处于干枯境遇中的生命,为禁忌的世界里被困的蝴蝶寻觅一条解脱之道,不再“成为他人梦想中捏造的产物”。而作者阿扎尔·纳菲西是在十几年后离开德黑兰到美国后写出这本《在德黑兰读〈洛丽塔〉》的,我想,她既是在缅怀这段值得记忆的时光,也是写给德黑兰之外、同样在禁锢环境中的蝴蝶们,告知曾经存在过的梦想与抗争,以期不要泯灭那希冀之光。